欧卡曾:我也是啊!也宁愿做别的,什么犯都成,就是别做共产党,吓死人了。在共产党与杀人犯之间,我也宁愿做杀人犯。
龙头:杀人犯也没那么好做的。武汉大旅社命案的游全球最后受不了了,承认是杀人犯,但是不行,还要他咬出别人来。他说要咬谁啊,请告诉我。但调查人员又不肯提示,这不是怪事吗?其实这是不了解办案心态的缘故。以我的案子为例,他们逼我,我说:“我看别这么麻烦了好不好?你们拿空白的笔录纸来,我在最后先盖下指模奉送,然后你们回办公室,随便你们怎么填写我的罪状就是了,你们填我是‘匪谍’、是‘台独’、是长白山上的‘老狐狸’,我被抓时,正是电视剧长白山上外号‘老狐狸’走红的时候,悉听尊便,都行!”可是,他们不肯,他们说:“他妈的你是什么意思?你这样看不起我们!你以为我们破不了案,你想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不行!你死进了棺材,我们也要把你棺材盖敲开,要你吐出秘密,再去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在我们眼中,是玻璃缸里的金鱼,我们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你不说不行!”我说:“你们要我说,总得透露一点蛛丝马迹,让我来编。”他们说:“我们不提示!”正因为他们的信条是“不提示”所以才有新疆王盛世才那种整人作风。当年盛世才自己反苏后,诬人是共产党,十分起劲,他亲自审问丁慰慈,查问拿了苏联多少卢布。丁慰慈不胜刑求,向盛世才说,你说拿多少就拿多少,我承认就是。可是盛世才一定要逼人自诬、自己说出口。于是丁慰慈只好从拿五万说起,盛世才嫌少,毒打之下,卢布由五万升到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可是还打不停,嫌太少。丁慰慈索性自诬拿了一百万,结果盛世才又嫌多。于是,丁慰慈由十万、二十万、三十万,一路往上升后,再从九十万、八十万、七十万、六十万一路往下降。直到被毒打得体无完肤时,丁慰慈说出五十万,盛世才才认为与“腹案”相合,含笑叫停。盛世才的结论是:“丁慰慈!你早说实话,不就少吃那么多的苦头了么?”——这种办案心态,后来我才悟出道理来,原来这是一种自欺型的心理变态、一种自欺型的虐待狂。明明以冤狱整人,却听犯人自己说出口、看自诬细节以为乐,乐而久之,他们也多少自欺这不是冤案、假案、错案,这是无风不起浪的。于是,他们心虽不安,理却得了,遂根据犯人的乱说而乱编,嵌入法律,把案子咬得死死的,最后,奖金他们拿,大牢犯人坐,周而复始,冤狱连台了。
余三共:龙头分析办案的心理状态,真是入木三分。这正说明了他们存心制造冤案、假案、错案,却不直截了当,写好口供,逼犯人盖指模了事,而要绕一大弯,从犯人口中说出五十万卢布,数目跟他们的底价相合,才算满意罢休。
龙头:最后犯人盖指模的时候,为免事后纠纷,有时还拍照存证呢。游全球的例子就是。据我所知,这种盖指模的方法还算是客气的。有个人叫余掁邦,他本是调查局干员,因为被自己人整,变成“匪谍”他跟我说,他很内行,知道不能盖指模,他始终拒绝盖指模。但也没用。他口供上的指模,是他被打昏后,被办案人员按他的手盖上去的。——反正这些人要你的指模盖上口供,他们是不愁没办法的。
余三共:我不懂的是,案子纵使成立了,最后还是要移送法院审理的,难道法官也不主持一点正义吗?
龙头:法官?别提什么法官了!法官不都是国民党一窝人吗?以武汉大旅社命案为例,前后审了十七年,前后经手七十多位法官,除了三位改判十五年外,十七年间,竟没有任何一位法官主持过一点正义,甚至在开庭后,有的法官说:“我知道你们是冤枉的,可是我是公务员,不是包公啊!是包公也没办法啊!”有的法官说:“调查局移过来的案子,不判行吗?”有的法官说:“我没害你们,人家怎么判,我就怎么判。”有的法官说:“你们的口供已经把你们咬得死死的,你们还想怎么样?”有的法官说:“十几年有什么了不起,关三十年的还大有人在。”我看过那张七十多人的法官名单,还记得有曹德成、石明江、吕有文、王甲乙、王刚等,后来他们都升了官。在这里,法律是保护政权的,不是保护人权的,是保护政权的工具,不是保护人权的屏藩,你相信它、相信法官,你就太天真了。武汉大旅社命案的律师们有一个共同的结论,就是律师办这件案子,就好像和尚帮人念经超渡,经是念完了,但被告们能不能“超渡”完全看他们的运气了。
余三共:武汉大旅社以外的案子呢?法官的表现有没有好一点?
龙头:我举个景美翁媳命案给你领教领教。案子说一个六十六岁的老头子张国杰借钱不遂,杀了老朋友和老朋友的媳妇。他的案子,经地院判决、高院判决、高院更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最高发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前后共经二十三次。每次死刑或判一个,或判刑两个,共判死刑十九个,参与的法官地院一人、高院三十三人、最高五十五人,前后共八十九人。几乎每一个法官都轮流到了,并且一轮流再轮流了。法官一路判他死刑。但说杀人,得有凶器,凶器是什么,始终描写不出来。还是一个法官叫林晃的聪明,他摇头晃脑,铁口直断,说是刀。林晃的判决书说行凶时“顺手检取一刀”既然就地取材,当然刀是苦主家里所有。但苦主却到庭证实:他们家里并没有钝器或刀类被人拾取应用或遗失。这样看来,法官林晃所谓“顺手检取一刀”这把刀,竟从何处飞来?这不是“老林飞刀”式的奇事吗?何况,第一审时传承辦刑警,问刑警:“凶器呢?”刑警答:“一铁锤,现仍在我们处。”试问凶器如为刀,这把铁锤,又怎么交代呢?事情就这么怪,这个刑警口中,也是第一审卷宗里的铁锤,竟在法官的判决书里大睡其觉!——法官们都开脱了它!法官林晃说“凶器为刀类可以确定”但是,我们忍不住要问:刑警所说“一铁锤,现仍在我们处”可怎么办?这个铁锤,又锤了谁呢?
余三共:后来呢?
龙头:后来凶手坐牢坐到七十五岁,才被我喊冤给喊了出来。我点名批判了八十九个法官,恨我的人中立刻多出了八十九个,并且都是法官。
欧卡曾:为了你喜欢管闲事。
龙头:(正色)人命关天的事,不是闲事!
欧卡曾:龙头啊,听了你讲的这些倒楣犯人的故事,只听到被害者的下场,没提到害人者的下场,这些害人的王八蛋,这些办案人员,都到那里去了呢?
龙头:那里去了?升官了、发财了、领破案奖金了、团结在领袖周围了。当然,有的也有现世报,也坐牢了。
欧卡曾:他们也坐牢?
龙头:照坐不误。他们因为争权夺利,内部发生恶斗,也有被斗到斗臭斗到牢里的时候。你绝对想不到,当年一手包办武汉大旅社命案的调查局堂堂大处长,就和你关在一起,就是刚刚那一位!
欧卡曾:(吃惊)是他?原来是他!
余三共:(吃惊)是他!原来就是他!
华老师:(吃惊)原来就是他,真想不到!
余三共:(动气)这王八蛋,龙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早就感到他不是好东西!
龙头:他一直和你我住在同一个房间内,没机会告诉你,当着他的面,总不好太使他难堪。
欧卡曾:天哪!我只不过偷点东西,竟跟这票人关在一起,阿弥陀佛保佑呀!
龙头:你别妄想了,阿弥陀佛也保佑不了你,阿弥陀佛也被处长大人徵收了。你知道吗?他也信了佛,整天大声念佛,念佛以后,口中连说:“报应!报应!”就是忏悔他过去,只是不知道是真忏悔还是假忏悔。他大声念佛,声声不断,至少有一声应和武汉大旅社命案时他非刑拷打被告有关吧?
欧卡曾: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余三共:不错,是有这么一句话,可是真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吧?他们信了佛不说,居然还成了佛,实在没道理!
欧卡曾:至少放下屠刀是好的,不杀生了。
龙头:也未必吧?你知不知道,这牢里右面墙上还有破纱窗,左边牢门和下面送饭送水倒垃圾的这个小洞却没有,蚊子就有来头了。蚊子一多,赶也赶不走,处长大人没办法,就用扇子把墙上的蚊子一一拍死,一边拍一边说:“这不是杀生,这是打沈之岳!这是打沈之岳!”他说的沈之岳,就是调查局局长,局长把处长大人打成共产党,所以处长大人在牢里把局长打成蚊子,原来屠刀是放不下的,屠刀变成了屠扇子而已。
欧卡曾:哦,我明白了,原来处长大人信佛是这样信的,原来信了半天,还有两个面。
龙头:两个面还算客气的呢!你知道西游记猪八戒的师父唐僧吗?他的真名叫玄奘,他从西天取经回来后,翻译有十一面经,说有十一面观音佛像,(做手势)佛像正前方三面做慈悲相,左边三面做瞋怒相,右边三面做白牙上出相,后方一面做暴恶大笑相,上头一面做佛面相。如今处长大人若成了佛,十一面是不够的,一定得匀出一面做特务相才成。你说对不对?
欧卡曾:哈哈,龙头真有意思,特务相是什么模样?
龙头:人面兽心改成兽面兽心就得了。你看看史处长,是不是兽面兽心?
欧卡曾:难道坏人就没有好相吗?
龙头:有的也有,像你们奉化老乡长蒋介石就是,这个人长得不错,老了尤其好。注意啊,我也讲敌人优点。总统大人比起处长大人来,就如同阎王老爷比起牛头马面来,总该像样一点。不过你得注意,他的照片,除了洋记者照的,都由一个专门摄影师拍的,然后统一发给各报社,所以你看到的,是修了版的特定角度,看起来慈眉善目也好、神采奕奕也罢,还是动过手脚的。所以,真的奉化人到底什么德行,还有待了解,只是有一点敢断定的是,蒋奉化的屁股,一定没有你这王奉化的黑,恭喜你了,欧卡曾。
欧卡曾:(笑)龙头,真谢了,龙头听,脚镣声来了,处长大人回来了。
余三共:(倾听)真的,你的听力这么好?
欧卡曾:听力不好,做贼要倒,那还成吗?
(牢门咔嗒开了,史处长边骂边入,门又咔嗒关了。)
史处长:(激动得直喘气)我给国民党做走狗做了这么多年,就是这种判我死刑的下场啊!他妈的这样对我,以后走狗还有人当吗?他妈的!真是他妈的(把手上的文件一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余三共:(奚落)处长大人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啊?
史处长:他妈的说我是共产党,律师说在口供上我签字承认是共产党,法官就认定我自白与事实相符,判我死刑。他妈的在那里面,几天几夜不睡觉,又大刑伺候,不承认行吗?我做处长时候,把蒋经国找来给我审,三天以内,我保证他也承认是共产党,不但他知道的会全说出来,不知道的也会全说出来。蒋经国如此,沈之岳也一样,甚至什么文天祥、史可法也一样,统统给我招了!
余三共:文天祥可有正气歌,上面可写的“鼎镬甘如饴”鼎镬是大蒸笼、大汤锅吧,把他给蒸死烫死,他说他都不怕。
史处长: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现代的科学多进步!文天祥那时候有电吗?可以被“摇电话”那种刑摇得你屁滚尿流吗?文天祥那时候有汽油吗?可以被“杀猪”那种刑灌得死去活来吗?文天祥那时候有西医和听诊器在旁伺候吗?可以一边给你受刑,一边由医生听你心脏,让你肉体上痛苦到极限,却不会被刑求致死吗?
欧卡曾:什么是“杀猪”?
史处长:“灌水灌汽油”戏称为杀猪,将人像待宰的猪一样,绑吊起来灌水、灌汽油。灌水或灌汽油时,用湿布蒙脸,鼻子不能呼吸,张口吸气又只吸进水呀汽油,人要窒息挣扎,挣扎当中,又不停的施灌,喉咙发出深沉的哀号声“哦——哦——”不仅气喘如牛,而且不停地往口外喷唾液或油渍。同时,吃水多了,腹胀难熬,终于呕吐,倾吐出的胃里之物有:水、酸与黏液。吐完后筋疲神昏,身虚心悸。如果是灌汽油,胃部且有灼热痛的苦楚,而且很快就头昏脑胀,天地摇转,金花乱钻,以至于昏迷不省人事。这是一种整人、刑人不必见血、不留痕迹的恶毒手段,文天祥受得了吗?我也怀疑。还有一种药丸呢,吃下去,你什么都说,你不但承认你是共产党,还会承认你是毛泽东呢!还有,就算你有本领不承认,说你是共产党而你不招,即便你身体是铜墙铁壁不怕大刑伺候,抵死不招,他们也有办法找证人从旁证明你是。这种证人就是职业证人,是他们养的。例如他们养个叫许岱宗的证人,他是变节的共产党,召之即来,来就作证,说你是他共产党同志。最妙的,当年抓他、把他安排做职业证人的前保安处组长陈鸿渐,后来被自己人整,也被诬赖成共产党了,而这一诬赖案的证人,不是别人,就是陈鸿渐养出来的职业证人许岱宗!一个案子,有证人证明你是共产党,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了。陈鸿渐案以外,调查局的副处长李世杰案更精彩了,他们弄出三个变节的共产党,异口同声咬李世杰,像三条狼犬一样的咬住不放,结果,李世杰也变成了共产党。
余三共:只听过养猫养狗养汉养小老婆,从没听过养证人的,太邪门儿了。
史处长:就这么邪门儿,它就活生生的发生在国民党的台湾,古之所无、今之罕有呀!
余三共:(奚落)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逼供的花样,不就是你们调查局干的好事吗?不是吗?
史处长:(不悦)也别全赖调查局吧,这种抓人整人刑人的单位可多着呢,而且都花样百出,也别全赖到调查局头上吧!
余三共:你是调查局的处长,你不是说你不刑求逼供,单凭晓以大义就取得口供了吗?
史处长:(犹豫)哦哦我是说我不刑求。
余三共:那你手下呢?
史处长:我手下应该也不。
余三共:以你处长大人这么精明,如果你手下刑求,他们会瞒你吗?能瞒你吗?瞒得了你吗?
史处长:(犹豫)哦哦别提这些事了,我信了佛,一切都是报应、报应!今天律师告诉我,我声请覆判后,覆判时间在军法局要三个月,也快下来了。律师说我大概可以改判无期徒刑,那时候我会被移送到其他单位服刑了,我们就拜拜了。无期徒刑有假释的机会,我假释出来,会跟住在楼上的我太太一起出家,我当和尚,她做尼姑。我们没有小孩,只养了两条狼狗,我最喜欢它们,听说我们夫妇被抓后,家也被抄了,两条狼狗带到调查局长沈之岳王八蛋家里去了,我最愤愤不平。等我出来,狼狗也早就老死了,一想起来,我就恨。
龙头:“旧时处长堂前狗,牵入调查局长家。”这是我改写的唐诗。处长大人啊,佛教徒,可不能恨人哟!
史处长:好吧!那就不恨吧!可是,说我什么都可以,说我是共产党,太荒谬了,竟给我戴红帽子!几十年来,我办了多少共产党的案子,只有我给别人戴,今天竟有人戴到我头上,太荒谬了。龙头,你评评理看。
龙头:多少年来,国民党处心积虑给我戴帽子,可是就是难以戴上红帽子。原因无他,我来台湾时,年纪还不到十四岁,说我是共产党,殊嫌不伦;后来虽有了红卫兵,且我的年龄与红卫兵相当,但究竟人在台湾,如此罪名,仍嫌荒谬。我曾大言壮语说粗话曰:“我到台湾的时候,xx巴还没长毛;如今毛都快白了。没长毛的时候,是小得做不成共产党;毛快白了的时候,是老得做不动共产党。所以,想戴我红帽子,免了。”其实我所以能免,就因为我来台湾时还不到十四岁,而年纪大我几岁的人,都有戴红帽子的基因,你处长大人几十年来办了这么多共产党,近朱者赤,大概你也不能免疫吧?得了,既然信了佛,你就看开点吧,信佛至少带给你一种好处,就是“报应”照佛教说法,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所以现在你得到的,无论祸福,皆为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其实这种佛教理论,不外是哲学上的“因果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同小异只在现世报还是来世报而已。佛教的因果论,认为人作善作恶,不报于今生,必报于来世,果报于今世的叫现世报,有些人一辈子做坏事,但是寿终正寝,因为现世报没轮到他身上;但有些人轮到了,像阁下,就是其中之一,这样也好,请阁下亲身为佛法见证,知道什么是报应不爽啊。
史处长:可是,不论怎么恶有恶报,我也不该戴红帽子而判死刑啊,总该换一顶啊。
龙头:红帽子有什么不好?说不定光荣得很呢。你阁下是民国以前生的,生为帝国之民,死为共产之鬼,将来说不定共产党追认你呢,追认你一辈子在国民党政府内制造大量的冤狱,使国民党天怒人怨,相对的,就是共产党的功臣,最后国民党把你坐实为共产党先烈,登记有案,证据确凿,又有什么不好?
史处长:可是,我一直是国民党的忠臣,这罪名总不对头啊!一条罪名,说我是共产党,罪名太单薄了吧?
龙头:哈哈!你嫌罪名少吗?你喜欢多吗?告诉你吧,清朝雍正皇帝整兄弟,老十四罪名多到十四条,老九的罪名多到二十八条,老八的罪名多到四十条;整年羮尧,老年的罪名多到九十二条,包括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之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专擅之罪六、贪渎之罪十八、侵蚀之罪十五、忌刻之罪四使年羮尧变成了“犯罪大王”你喜欢这样吗?
史处长:那你龙头呢?你不是也被判叛乱罪吗?政府说你是台独分子呢,没人相信你是台独。但你背着台独之罪,不窝囊吗?
龙头:我的真罪名只有一个,就是“挖政府的根”就是写文章反政府,其他所有帽子都是假的,不过,假就假,我也懒得辩。左传记晋国大夫里克的名言:“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这话演变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中国谚语。在西方,同样的谚语是“给狗一条罪名,就可吊死它”giveadogabadnameandhanghim。在这以前,法国的“大夫”利希留就说过“给我六行贵人之言,我就能找到理由吊死他”的豪语,可见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要想用罪名整人,绝对不愁没罪名。秦桧整岳飞,罪名是:“莫须有”“莫须有”不是没有,是有,只是没告诉你而已。岳飞最后冤死,罪名有一大堆,包括对皇上大不敬、拥兵坐观胜负逗留不进等等,花样奇多,秦桧一点也不发愁。岳飞案在我眼中,重点不是这些,而是岳飞的反应。岳飞被抓头一天晚上,有消息说要出事了,岳飞说:如果上天有眼睛,不会让忠臣蒙冤狱;万一蒙到了,想躲也躲不掉。第二天,抓他的人来了,他笑着说,注意这个笑字,皇天后土,可以表明我的心。从此一直到死,我们看不到他说话的记录。他的罪名,都是靠别人的一面之词成立的。岳飞死后二十二年,他的冤狱平反了,证明了当年所有的罪名都是可笑的、不值一驳的。这一平反,说明了岳飞毕竟是高人、是大将,他早已看清秦桧在把“政治问题,法律解决”辩什么法律呢?什么罪名还不是一样!岳飞不愿说什么,他真高!谈法律,就得谈两个问题:第一要问有没有罪。第二要问判的罪是不是他的罪。但如不谈法律,而谈政治的话,这两个问题就全成儿戏。有没有罪?没有也有;是不是他的罪?不是也是。这样一来,跟他们谈法律,就是废话。耶稣被抓的时候,最早的罪名是说他要“拆毁上帝的殿”、“拆毁这人手所造的殿”;后来又加上“说僭妄的话”、“诱惑国民”、“禁止纳税给凯撒”、“并说自己是王”说自己是王,就构成了叛乱罪。这一大堆罪名,跟耶稣所作所为,并不“若合符节”但耶稣没有辩,最后同两个强盗一起处死。耶稣不愿说什么,他真高!岳飞死时三十九,耶稣死时三十四,他们死时年纪不大,但对人际真相的了解,却都老到练达,洒脱无比。岳飞、耶稣的共有特色是:对加给自己的可笑罪名,都不屑置辩。为什么?一辩就俗!
史处长:岳飞和耶稣都没有辩,他们都了不起。
龙头:耶稣只是没有辩而已,但不如中国的岳飞。因为岳飞在被抓的时候还会笑,他不但不辩,还能笑着不辩,这才是真正的高!基督徒的耶稣会笑吗?我的岳飞会笑。
史处长:你说你是岳飞?
龙头:我不是岳飞,我没有政府来效忠。
史处长:你说你是耶稣?
龙头:我不是耶稣,我没有天国来骗人。
史处长:那你是谁?
龙头:我谁也不是。我只是嘲笑罪名的那种家伙。我是救世人的人,但却以骂世为手段;我是愤世的人,但却以玩世为手段
(牢门咔嗒开了,班长向欧卡曾招手。)
欧卡曾:(指自己鼻子)我?
班长:不是你是谁?给我出来。
(欧卡曾下,牢门又咔嗒关了。)
龙头:看来欧卡曾最单纯,他算是偷世的人,他要偷这个世界,也以偷为手段。他没有矛盾,只有统一,他也不辩论他的罪名。因为罪名不是阶下囚所能决定的。伊索寓言里写狼要吃羊,羊就是羊,它竟傻不鸡鸡,同狼辩论没有吃它的理由。最后还是狼上道,宣布了连狼自己也不相信的罪名,把羊吃了。——狼不愁没有罪名。唐太宗李世民跟兄弟抢皇位的时候,他弟弟李元吉劝老子唐高祖李渊杀李世民。李渊问:“打天下时候他有功,杀他有什么理由?”李元吉说:“只要快点杀掉,还怕没理由吗?”——李元吉不愁没罪名。欧卡曾的趣味是他对罪名一概不争执,我行我偷,你抓你关,有牢就坐,出狱再偷,言行一致,内外雷同,对别人是何患无辞,对自己是何患无罪,一切随便啦,比起你们这些喜欢争执罪名的人来,痛快得多了。
史处长:欧卡曾的问题是他的行为是犯罪,罪名又是真的。而你龙头和我,我们都没犯罪,罪名也是假的。所以愤愤不平。
龙头:你说你做走狗,结果兔死狗烹,愤愤不平,那我们呢?我们没有同流合污的,是不是更不平了?
史处长:(点头)你们有理由更不平。
龙头:我觉得处长大人的想法愈来愈进步,愈来愈慈光满面了,这是信了佛的好处吧?
史处长:坦白说,信了佛的效果还不太知道,但是判了死刑倒使我有点大梦初醒,龙头夸奖我的表现,也许正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余三共:(奚落)死刑这么灵吗?判个死刑,就使处长大人立刻脱胎换骨,这样说来,死判是最好改过迁善的教育工具了?
龙头:法国的蒙田说:“学习哲学即是学习如何去死。”学习如何去死也不一定全靠学哲学,死刑判下来,脚镣戴上去,你就开始学死了,不是吗?
史处长:唉!学死难,学活也不容易,这样活着,人都快疯了,快给逼疯了。
余三共:请问题龙头,在牢里被逼疯的人很多吗?
龙头:大有人在、大有人在。但是处长大人不会。
余三共:为什么?
龙头:处长大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英国皇家情报学校毕业,调查局首席处长,做过大官,见多识广,绝非一般市井小民,不容易被逼疯。
余三共:龙头是说一般市井小民容易被逼疯?
龙头:没错。我举个例子。一个外省军人叫孙成家,他成了家,带着老婆随部队到了台湾,退伍后,摆了个面摊子,生了个儿子,叫孙庆林。这儿子生了一场发高烧的大病,病后眼神怪怪的,医生说脑神经出了问题,长大后可能精神上的障碍。后来孙庆林从小学念到初中,有一次跟同学打架,头部受伤,此后就常问些怪问题,像“什么时候我能当总统?”之类,怪吓人的,医生说只要不受太大的刺激,应该还好。有一次他去面摊旁帮忙,不小心把汤泼到客人身上,虽一再道歉,客人还是骂个不停,这下子孙庆林火了,拿起菜刀就砍,幸亏客人逃得快,没有出事,但把爸妈吓坏了,医生要他住院两个月,情况稳定后再出院。他喜欢喃喃自语,医生嘱咐小心不要受到太大的刺激。到了当兵年龄,体检过不了关,闲在家里。有一天,孙庆林忽然要求买辆旧三轮车,他去拉,有个事做,他爸妈也照办了。一天他拉客人,客人要在中山北路五段士林园艺试验所前下车,那正是蒋介石的官邸附近。客人下车了,一个宪兵走过来,问他为什么停在那儿那么久?他说我没停那么久,只是客人刚下车。宪兵硬说他停得太久,他反问就是停久了,也犯法吗?宪兵一听,马上猛吹哨子,同时上前抓他、打他,他拒捕,抱住宪兵,好使拳头打不到他,这一抱,碰到了宪兵腰间的刺刀,他抽出刺刀,就扎死了宪兵。这时其他宪兵跑来,把他抓到宪兵队,拳打脚踢,他却又哭又笑又喃喃自语,自己根本不知道闯了大祸,宪兵也不知道他是精神病,打了又打。四天以后,他已被宪兵整得不成人形,他爸妈才得知儿子在宪兵队,赶忙拿了医生证明去解释,宪兵队那管病不病,把他移送军法处,在军法处他精神病大发,别人不堪其扰,就关在独居房,开庭时对法官问话只是傻笑、喃喃自语。最后判决下来,罪名是被告孙庆林阴谋非法颠覆政府,在总统官邸附近徘徊,预谋行刺国家元首,遭宪兵发现质问时,抽出预藏的刺刀,杀死执法人员,罪无可逭,但姑念其精神异常,从轻发落,判有期徒刑十年。明明一个杀人犯,却被当成叛乱犯;明明杀的是一个宪兵而且是被迫反击的,却被歪曲成要谋杀国家元首;明明知道是精神病,依法精神病就不该负任何刑责,但却被判有期徒刑十年,还从轻发落呢!这就是这里的军法官,你还相信军法官!孙庆林所有的精神病现象中,我觉得有一点最了不起,判决书送给他的时候,他看都不看,就顺手撕成两半,在他眼里那是废纸,而我们精神健全的,却还跟废纸纠缠呢!
余三共:军法官这么黑暗,在司法部门的司法官总该好一点吧?
龙头:好个屁!以法官钟曜唐办的吕安仁杀人案为例。法官钟曜唐说吕安仁犯了杀人致死的罪,被杀的是梁金木,根据卷宗中山警察分局刑事案件报告单,上面明明记着梁金木送马偕医院于一月二十六日上午约十一时三十分不治死亡的话,可是在法官钟曜唐的判决书中,却说梁金木已在头一天下午“十一时许不治死亡”这种不看证据,光凭想像的断案方式,自然影响到罪名的认定,自然会把明明的“伤害致死”紧缩成“杀人致死”了。事实上,梁金木的死,显然是他没能及时诊治耽误的。他没想到因伤致命,他的朋友也没想到,吕安仁他们也没想到,若想到是“杀人”而非“伤害”按诸常理,他们这些凶手该分途逃亡,而不该一起逛街。所以这个案子,不论动刀的主观意思和当时的客观行为,都不能以“杀人致死”论拟,因为这是非常明显的“伤害致死”但是法官钟曜唐却不管,他不但窜改死亡时间,连死亡前的时间也一律窜改。法官钟曜唐把进餐厅的时间定为“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十时许”就先犯了两个大错:第一,那天是一月“二十五日”而非“二十六日”早由原告被告双方所认同;第二,进餐时间是“十时半”而非“十时许”也由原告被告双方所认同。但法官钟曜唐为了“十时半”进餐厅“十一时”就死人,前后只有半小时,其中包括入座、饮宴、争执、动手、送医、死亡等等项目,显然太仓卒了,所以特为宽限,硬使被告提前入席,把“十时半”改为“十时许”以便前后有一小时的时间去给被告杀人及料理。但事实上照卷宗里证人语词,乃是梁金木受伤回家后,他的母亲打电话要证人送梁金木到医院看看,从证人来接他,再由家到医院的路程,就要一小时,又那来时间去入座、饮宴、争执、动手呢?所以,司法官把没有精神病的当成杀人犯,比军法官把有精神病的当成杀人犯,罗织得更技胜一筹呢!
余三共:法官这样乱来,他们不受处分吗?
龙头:受什么处分?只要得到上级长官的青睐,还会步步高升呢!钟曜唐后来就变成又首席又院长呢。
华老师:伤天害理呀!
龙头:根本没有天理,何来伤害?
余三共:龙头不相信天理,只相信正义,而正义乃是有力量的好人自己争取来的。
华老师:像刚才谈到的孙庆林杀宪兵的案子,孙庆林精神病还判十年,那个牢怎么坐啊?
龙头:怎么坐?照样龙蛇杂处、鸡兔同笼啊。在火烧岛就关过一个政治犯,叫王继祖,他祖宗可能是个庞然大物,他真可能继承了他山东大汉的祖,长得大块头,坐牢坐了二十年,坐出精神病,病发时像个脱轨的火车头,人人怕他。他动过一次腹部手术,精神病发时,这次手术就成了主题,他大骂特骂,对监狱官说:“他妈的,那一年,俺害病开刀,他们却叫医生在我肚子里面偷偷装了一具窃听器。从那时起,俺心里想什么,你们监狱里的人都知道了。用这么卑鄙龌龊的手段来耍弄俺,俺为什么不恼火?”监狱官说:“没那回事,肚子里不可能装着窃听器;就算装了,心里头想的话,没有声音,窃听器也录不出来。”可是,王继祖不吃这一套,他举出很多事实,证明凡是他心里所想的,都被监方偷听去了。他举证历历,搞得监狱官答不出来,只好说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把你再送去开一次刀,把你说的那个‘窃听器’拿出来算了。”可是,王继祖更火了,他厉声叫骂说:“俺才不要哩!妈的,再开一次刀,把旧的窃听器拿出来,再装一个新的进去,性能更好,录得更清楚。反正那时候俺已经打了麻醉剂,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们再多装几个进去,俺也不会知道的。”接下去,就是干、肏、日、妈、娘的,乱骂一通,没有一个人的妈和娘能幸免,监狱官也没法罚他了,你能拿一个发神经的火车头怎样呢?
华老师:你说的这些精神病例子都太吵了,就没有安静一点的精神病吗?
龙头:谁说没有啊?就在我们十一房斜对门,就有一个啊。斜对门是小房间,最右边是三房,你听过三房有声音出来吗?
华老师:你这一提,好像真没听到过三房有什么声音。
龙头:三房没有任何声音,有一个人单独住在里面,他大陆籍,平头,黑黑的,面目瘦弱。他的最大特色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书、写字,也不出来放封,也不提出任何抗议和要求,对外界的一切,一概不理。他每天没有一点声音的活着,像个鬼似的,令我十分好奇。我对他的任何关切,如送食物、用品给他,他也一概不理。有一次寒流来了,监狱官加发毯子,沿房开门,问寒问暖,问到这位第三房的怪人,也全无反应。我比照古代不说话的“息夫人”的故事,把这怪人取名为“息先生”他这种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囚犯,为我生平仅见。我想他一定是受了人生最大的刺激,因而看破红尘,宁愿自闭的。这样子与“鬼”为邻好一阵子后,我们往往忘了第三房还有一个人在。听说他早就服刑期满,只因为只身在台,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找不到保人,因而不能出狱。我想他最后会被送到火烧岛“候保队”
华老师:什么“候保队”?
龙头:做了政治犯,判你十年,你以为坐牢坐十年就出狱了吗?你错了,坐满十年要出狱,得办出狱手续,手续有许多道,最重要一道是要有保人保你出来,你出狱后,一切行为唯保人是问。你是政治犯,谁敢保你啊?没人保,坐满十年也没用,调到火烧岛“候保队”就是等候保人出现的队,保人何时出现,天知道。有个政治犯叫王诚,坐了七年牢,却在“候保队”候了八年,才熬到一位乡亲表哥看不过去,把他保出来,判七年,却坐了十五年的牢才出狱,这还算好的呢。有个政治犯叫李国安,无亲无友,在“候保队”苦等,他拚命做贝壳画,就是用海边捡到的五顔六色小贝壳粘在一起做成的土里土气的所谓民间艺术,希望赚点钱来买个保人保他,结果钱没赚够,人就病死了,买保的积蓄,最后变成魂断孤岛的丧葬费了。我看我们的邻居,三房的“息先生”早晚也要魂断孤岛了。
华老师:这叫什么七年啊、十年啊、十五年啊有期徒刑,没有保,判一年也等于是无期徒刑啊!
龙头:你真会换算,事实就是这样。
华老师:记得法律不是明明规定执行期满者,应该在期满后的“次日午前”放人吗?
龙头:你怎么老是在无法无天的地方谈法律!
华老师:保人那么难找吗?
龙头:中国古话说:“不做公、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怕惹麻烦本是中国小市民的传统,何况保个政治犯,做了保,说不定什么时候滾进“国特的逻辑”中,你就自己也坐牢了。
华老师:有这么严重?做保也要冒险?
龙头:为什么没有?不要说做保,连做律师都要冒险。律师林颂和在自由中国杂志案时参与辩护,被暗中记了一笔,后来又替涉匪案的姚勇来辩护,被抓起来算总帐,刑求时连脚趾甲都给拔掉了,理由是:“你一定是个匪谍律师,你如果不是匪谍,为什么要替姚勇来辩护?”这就是我说的“国特的逻辑”你一滾进这种“国特的逻辑”你不但跳到黄河洗不清,并且一边洗一边哭笑不得。
余三共:“国特的逻辑”?
龙头:“国特的逻辑”国民党特务的逻辑。这种逻辑,花样百出。再举个例,与姚勇来同案的李世杰,被抓后反问国特,凭什么证明他有罪?国特说:“台湾一千五百万人口,我们不抓别人,只抓你,这就是你有罪的证明!”
余三共:这就好像你家里被偷了,你去报警,警察说:“小偷不偷别人,就偷你,这就是你家被偷的原因。”
龙头:对了,你真是神童,你学会“国特的逻辑”了。其实,这种令你哭笑不得的逻辑,在国民党内是全面的。以中国石油公司的工程师韩大梁为例,他被判了十五年,理由是匪谍,案子屈打成招的细节不必说了,判决书中有一段话是一个加工业务“被告韩大梁竟能将应于十天才能完成之工作,在不眠不休之三日夜内完成,足证被告已深受共产党精神之熏陶,盖只有共产党精神才能为人所不能为之工作。”这种判决书,你说妙不妙?国民党的军法官,竟能创造出这种逻辑,国特又算老几呢?
余三共:愈来愈精彩了!
龙头:还有更精彩的逻辑呢!那就是国特的祖师爷的逻辑。蒋介石把台湾省党部副主任委员枪毙,逻辑性强极了。那是一九五一年十一月的一天,国民党台湾省党部改组,当场军乐队开始吹奏进行曲,这是蒋介石由后台进场前的讯号。蒋介石在乐曲中走出来了,紧绷着一张脸,他有许多次生气的样子,这次最难看。他一上台,就左手扶着讲台,右手往旁边猛挥(学蒋介石手势),大喊:“出去!出去!”也不知道他要叫谁出去。大家吓坏了。经他补充命令之后,大家才知道他受不了乐器的反光,是要乐队出去。然后,蒋介石喝了一口水,拿起新任省党部委员名册,停住不动。这一连串动作产生了相当的镇懾效果,台下每个人都屏气凝神,静待他开口。“李友邦。”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李友邦应声肃立起来。他接着说:“李友邦,你能骗得过别人,就可以骗得过我吗?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奸匪吗?宪兵,带走,带走!”蒋介石一边说着,一边以手势(学蒋介石手势)派命坐在前面的宪兵司令将李友邦架出去。然后,蒋介石开始训话:“你们什么人叫他当副主委的,你们统统不认识敌人,敌人就在你身边,你们却不知道他就是奸匪,像你们这样麻木不仁,怎么会成功?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奸匪就在你身边!”最后,他替自己的讲话下了一个结论,就是:“你们要知道,丈夫是奸匪,太太不一定会是奸匪;但是,反过来,太太是奸匪,那么丈夫就一定是奸匪。”原来李友邦的太太说是匪谍,照蒋介石的逻辑,李友邦一定是知匪不报,妙的是,太太即是匪谍,只判了十五年,而丈夫知匪不报,反倒判了死刑。李友邦是台湾省人,这是蒋介石立威,刚来台湾就先宰个台湾人给你们看!
余三共:蒋介石的犬子蒋经国不立威吗?
龙头:怎么不立?当时国民党内发生内斗,省主席吴国桢被斗垮了,他手下的财政厅长叫任显群,人非常能干,也跟着垮了。任显群私下跟朋友说:“吴先生精通外科、老人科、内科,就是不通小儿科。”朋友不明他的意思,任显群又解释说:“吴先生和美国的关系良好,夫妇俩与蒋介石先生、夫人的关系也不错,就是和蒋经国先生的关系没搞好。”任显群知道吴主席跟蒋介石的小儿蒋经国搞不好,而他任显群自己,却更要命的,竟同蒋介石的小儿蒋经国打主意的国剧名伶顾正秋小姐搞得好起来,跟小儿科争风吃醋,这下子大祸临头,任显群立刻变成了知匪不报,判了七年,军法官宣判以后,当庭告诉他,你不服可以上诉,任显群一脸谦卑,双手下垂、两掌平放两腿上,向法官鞠躬说:“不敢!不敢!”(学任显群姿势)任显群所以被罗织成知匪不报,因为治安人员先把他叔叔打成匪,判决书说:“查被告任显群曾受高等教育,历任政府要职,竟不明‘大义灭亲’之义,明知匪谍而不告密检举,依法衡情,应处以高度之刑,以资儆戒。”就这样子,任显群也变成匪了。其实任显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匪,只是长了一根“匪屌”而已。
(全房大笑。)
余三共:是那根“匪屌”连累了全身。
龙头:也不能这么说,蒋经国的原案是想人不知鬼不觉的消灭情敌的全身。有一次任显群在办公室,忽然被一形跡可疑的人行刺,结果行刺未成,刺客被扭送警察局刑警总队。任显群派他的主任秘书等两人去了解,刑警队长请他们等一等,结果等到晚上十一点,才告诉他们说刺客已经跳楼自杀了;至于刺客的身份背景和行刺动机,只说很复杂,内情却不透露,这不是很奇怪吗?并且,刑警总队侦讯室窗户外面都有铁栏杆,人怎么跳得出去啊?
(外面有脚镣声,牢门咔嗒开了。欧卡曾进来,左脚戴着脚镣,脚镣另一端,却戴在一个青年人脚上。)
士官长:(对华老师)华老师,你要换个房间,请收拾行李。(对龙头)龙头啊,抱歉要把这两个小混混放到这房里。两个小混混居然在监狱官面前争吵,还却起手来,我们的法子就是谁和谁吵架动手,就两人挂在一起,让你们吵个够打个够。龙头啊,对不起,来的人太多了,只好把你的房间也挤一挤。
龙头:没关系,没关系“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让我也见识见识人间万象。尤其这房间里多了这么多戴脚镣的,拖拖拉拉、哗啦哗啦,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砍掉脚或脚趾头的刖刑。就是孙庞斗法故事中那个“孙膑”的“膑”字那种刑。孙膑被老同学庞涓陷害,砍去了脚,他虽然最后得到了胜利,可是却失掉了名字,大家都叫他“孙膑”谁也不知道他的本名了。古人用刖刑整人,范围很宽,偷车的,刖;跳城墙的,刖;向统治者扯谎的,刖。韩非子记楚人和氏璧故事,和氏得了宝玉,向统治者拍马屁,可是统治者不识货,先后被“刖其左足”又“刖其右足”他哭的时候,人家还告诉他:“天下之刖者多矣!”可见这种整人法多普遍。左传、晏子春秋、孔子家语、说苑、庄子等古书里,到处都有刖的记录,举不完的。我们现在说“踊跃参加”的“踊跃”不知道“踊”字就是被刖的人所穿的鞋,普通人穿的鞋叫履,古书里有“踊贵而履贱”的话,意思是说:没脚的比有脚的流行。今天,戴脚镣的比不戴脚镣的流行了。
士官长:不瞒龙头说,我是神仙、老虎、狗。为什么?我一看到老婆,就是神仙;我一看到囚犯,就是老虎;我一看到长官,就是狗。我们是奉命办事,请龙头包涵。
龙头:(大笑)士官长真会说话。
士官长:不过我一见到你龙头,我就是人了。因为龙头是真正的人,我们虽然披上了这层皮,但在制服底下,还是佩服龙头佩服得不得了。
龙头:多谢士官长抬爱。借问一句,士官长要把我们的华老师送到那儿去呀?
士官长:换个房间、换个房间,你们十一房共产党太多了,哈哈!
华老师:(抱住行李)好了,各位保重了,尤其多谢龙头的照顾。
龙头:那里的话,华老师保重了。我有一个朋友说:“我过去逃难逃久了,全部家当,一背就走。所以今天养成习惯:我的全部财产,只要一背就走那么多。”另一位朋友说:“这有什么稀奇!我的全部财产,只要一提就走那么多,我比你的习惯还要好。”我在旁边听了,忍不住想,真的,一提就走的速度,的确高于一背就走;一提就走的重量,的确低于一背就走。他们都是逃难专家,他们逃得心有余悸,他们不再有“恒产”了,因为他们没“恒心”了。他们的“恒产”只在一提一背之间,他们随时准备仓皇就道,因为他们午夜梦回,耳边经常有炮声一响。如今华老师的全部财产,也称得上一提就走了,不必午夜梦回,只要日正当中,只要耳边有士官长一声令下,你就准备换房了。
华老师:(苦笑)坐牢的人不说再见,多谢了。没想到一辈子逃难,最后逃到牢里来了。
龙头:(笑)你逃难于先,自然难逃于后,人生一世,坐坐牢也不错呀(拍华老师肩膀)!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有梦就醒,有房就搬,没大没小,没洞可钻,虽有xx毛,不能通奸。
(全房大笑,士官长带华老师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欧卡曾,这小子叫什么?
欧卡曾:他也姓王,叫王八蛋。
余三共:不要胡说。怎么两人打起来了?
欧卡曾:他跟我不同案,他是流氓。我们在外面认识,有点小梁子,刚才一见忘了是在牢里,就打起来了。
余三共:(对新进房的青年)你叫什么?
王九胆:我叫王九胆。七八九的九,胆子大小的胆。
欧卡曾:他叫王九蛋,说他王八蛋还抬举他呢。
余三共:八九不离十,有没有王十蛋?
欧卡曾:他弟弟就是王十蛋。
王九胆:就是你!
欧卡曾:你!
王九胆:你!
欧卡曾:你!
王九胆:你!
余三共:好了,都给我闭嘴,不要吵了,坐下来。欧卡曾,刚才监狱官叫你出去干嘛?是不是打老子们小报告?
欧卡曾:(抬头,伸出右手食指,向天花板一指窃听器)有这个东西,还要我小报告?一切它都报告上去了。
余三共:那找你出去干嘛?
欧卡曾:找我出去查我的案子案情,顺便查问我为什么赞美毛泽东。
龙头:哈,我懂了。每间牢房高高在上的天花板上,都有一个扩音机,扩音机是个“大嘴巴”也是个“大耳朵”要情况时候它播出监狱方面的命令、号音与音乐,你不听不行,所以是大嘴巴;没情况时候它不声不响,但却是个窃听器,由中央系统逐房抽查,隔墙有耳,所以是个大耳朵。因为大耳朵只能听不能看,只能录音不能录影,所以窃听时候就难免断章取义,于是“毛真好”的误会,就发生了。刚才欧卡曾一边摸我这件皮袍,一边喊了四声“毛真好”被大耳朵听到了,所以找出去问话,对不对?欧卡曾?
欧卡曾:龙头就是龙头,料事如神,就是这么回事。他们问为什么赞美毛泽东,我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来解释,最后才算过了关,才洗清我不是政治犯。倒楣死了,人家只不过偷点东西,却差点成了政治犯!
龙头:可见政治犯多么容易中镖。有一个笑话,说一个人有精神病,老以为自己是米,因为鸡吃米,所以怕鸡吃他。后来跑到精神科医治,精神科医生把他治好了,总算知道自己不是米了。可是有一天,日正当中,他满头大汗、气急败坏,又跑到精神科。精神科医生一看到,就知道老毛病又犯了,立刻抓住他,摇他身子,提醒他说:“你要知道,你是人,不是米,知道吗?”他说:“我当然知道我不是米,可是鸡不知道。”欧卡曾啊,你知道你没赞美毛泽东,可是窃听器不知道、监狱官不知道。
欧卡曾:谢天谢地,总算鸡知道了,知道我欧卡曾不是政治犯。
龙头:幸亏欧卡曾不是政治犯,他要是政治犯,一定是全中国屁股最黑的政治犯。全中国政治犯心黑的,可以排名;但是屁股最黑的,却只有欧卡曾第一了。还有一个笑话,说一个女人养汉,衣服脱光了,正好丈夫回来,这女的立刻叫奸夫藏在米袋里。丈夫进来了,觉得不对劲,就开始检查,查到了米袋,碰碰米袋,觉得怪怪的,问太太:“这是什么?”太太还来不及回答,米袋里的奸夫就声明:“是米。”刚才的笑话是鸡不知道,这回是米不知道。其实,今天整个的局面就是这么荒谬,蒋介石和他的走狗们又是鸡又是米,又是某种程度的神经兮兮,他们疑神疑鬼,老觉得别人抢他们的政权,结果制造了好多好多的敌人,又鸡又米了。整个的关键在你知道你没抢他们政权,但是他们不知道,所以,闹到今天,我们大家一生有缘在一起。
欧卡曾:不但一生有缘,并且三生有幸,能够见识到这么多的政治犯。
龙头:还有,监狱官刚才还问了你什么?
欧卡曾:监狱官除了“毛真好”以外没问别的,但他旁边站了一个穿便装的,长得阴阴的,他倒说了一句。
龙头:说什么?
欧卡曾:(抬头,伸出右手食指,向天花板一指窃听器)不说了,不说了,说了又惹麻烦。(歪头想了一下)不过,说说也无妨。那个阴阴的人说:你们十一房,充满了xx毛,xx毛的十一房。我向他说:“我们五个人,没有一个人是白虎,当然人人有xx毛。”他阴阴的笑了一下,他说:“我说的是阴谋,计谋的谋、谋略的谋,不是毛,你想到那儿去了?”我也笑起来,连说对不起,我弄拧了,听错了。是阴谋,不是xx毛,是阴谋的十一房,不是xx毛的十一房。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形容十一房?他说:“你们十一房卧虎藏龙,有大阴谋家住在里面。”我说大阴谋家是龙头吗?是处长大人吗?他笑而不答。龙头啊,我想来想去,大阴谋家是指你吧?
龙头:(笑)我是大阴谋家吗?不是吧,但我那里毛很多“毛真好”我是大xx毛家呢!我是大xx毛家,我的xx巴都知道,可是鸡不知道。
欧卡曾:鸡好像知道。我记得他又阴阴的说了一句,说:“你们那位龙头啊,可怕极了,阴险极了。那家伙把你卖了带你去数钱,你都不知道。你是小偷,他却是大盗,你要当心他一点。”
龙头:(笑)他说对了,并且说得真好!他是鸡吧?他真是知道我的xx巴毛的鸡呢!哈哈。喂,王九胆,我们好像冷落你了,你是干什么的?欧卡曾说你是流氓?
王九胆:我是流氓。
余三共:你犯了什么罪?
王九胆:杀人。
余三共:杀什么人?
王九胆:杀了另一派流氓,结果被条子抓进来了。你该知道,条子就是警察。你们文明人叫警察,我们野蛮人叫条子。他妈的条子真不够朋友,翻脸无情,把我们抓进来了。
龙头:美国黑社会有一句谚语说:“千万别同警察交朋友,因为你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公事公办。”这就是说,警察随时翻脸无情的。
王九胆:是啊!他妈的,我们干掉了另一派的流氓,等于是帮了警察的忙啊!他们怎么可以反倒抓我们?他们整天靠我们养,真他妈的太不够朋友了!我们干掉了另一派流氓,是“为民除害”啊!
龙头:哈哈!可是,你忘了,你也是一害啊!
王九胆:(翻着白眼,做无赖状)我是一害啊!可是我们杀了一个,总少了一害啊!他妈的警察怎么可以抓替他们办事的人?这样乱来,以后谁还敢“替天行道”啊!
龙头:哈哈!太有趣了!你使我想起晋朝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周处自己是三害中的一害,却为民除害,上山杀老虎、下水斩蛟龙,自己改邪归正
王九胆:来不及了。你有流氓案底,条子随时也会找你麻烦、整到你。龙头啊,一旦有了案底,我们永远是靶子。做了流氓,就是终身职。
龙头:(对余三共)三共啊,王九胆使我想起美国休伍德sherwood描写流氓的名剧,深深感到:流氓之中,有的真有真性情。他们做人,干干脆脆,毫不伪君子。他们的行径或不足取、他们的人生观或很奇特,但他们放浪形骸、敢做敢为,的确比所谓上流社会的狗男女们真很多、至性得多了。上流社会的人,没人敢“替天行道”他们只是伪善而已。
欧卡曾:龙头也许不知道,王九胆还念过一年大学呢!
龙头:(惊讶)王九胆原来是大学生?
王九胆:只念过一年,就跑掉了。
龙头:什么学校?什么系?
王九胆:烂学校、烂系,是兽医系。
欧卡曾:“武大郞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这种货色念的就是那种怪系。并且,我看连夜猫子都吃不消你,你会吓死夜猫子,因为你太丑了。真的,太丑了(转对龙头,用右手拇指倒指着王九胆)。龙头你看,这小子长得多丑!
余三共:他这一提,我倒看出来了,这小子长得不是普通的丑。就好像人说国民党不是普通的笨一样,是其丑无比。
欧卡曾:我肏你监狱官的,他们竟把这么丑的家伙跟我铐在一起,简直是虐待囚犯,叫人一点都来不及准备。
余三共:(笑)你要怎样准备?难道还可以准备?
欧卡曾:当然可以准备,早知道有这么丑八怪的人给铐在一起、给放进来,我们要全体先做预习——先讲两个礼拜鬼故事。
(全房大笑,连王九胆也笑。)
欧卡曾:(对王九胆)你还好意思笑?你怎么长得像鬼一样?
王九胆:这你要问我妈。
欧卡曾:你妈在那儿?
王九胆:不知道,我只见过我妈一面,她生了我,就吓跑了。
欧卡曾:那你爸呢?
王九胆:我爸早被我妈吓跑了。
欧卡曾:我肏,原来你是孤儿。
王九胆:我是孤儿,你别肏了。
欧卡曾:我听过很多理由进孤儿院的,但从没听说是因为长得丑八怪进孤儿院的。他妈的你真行,最后还混到大学兽医系去了,我看牛马山羊没病都会被你吓出病来。
龙头:兽医系也不错啊!至少病人不会问你问题,你也不要向病人报告病情,一切全凭你一看即知。如果这些抓人的有这本领,是不是共产党一望即知,或像处长大人一闻即知,也少了多少敲敲打打的麻烦。其实这里的法官倒像兽医呢,对症下药,立刻决定你几年。我在这里,见闻不少,但十九是冤狱,并且冤得令人哭笑不得。一天放封时在小院中散步,一个新来的囚犯哭哭啼啼,班长问他判了几年,他说:“判了十年,真冤枉啊!”班长冷笑说:“一点没罪的,判五年;你判了十年,多少有一点罪。”这是这里法官的行情,这里是“狗屄衙门”进来了就没那么好出去,所以判个最低的底价——五年意思意思,已经很宽大了。
欧卡曾:啊,提到屄,屄,屄,屄,屄。他妈的这里不但见不到女人屄,连猫屄、狗屄也见不到。
王九胆:刚才龙头说这里是“狗屄衙门”你已经在狗屄里面了,当然见不到。那句诗怎么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龙头,对不对?
龙头:(笑)红楼梦贾宝玉说:“何其太雅!”你做流氓的,学问这么好,会背苏东坡的诗!在狗屄里背苏东坡的诗,真妙!
王九胆:不瞒龙头说,我就是看不起什么学校、看不起什么大学生、看不起什么教授,才退学去做流氓。总觉得做流氓快活多了,可以痛痛快快干你想干的、肏你要肏的、揍你该揍的,虽然揍完了会这样戴脚镣,跟这个黑鬼变成连体婴。
欧卡曾:你少说我是黑鬼!
王九胆:你他妈就是黑鬼!
龙头:好啦!是黑鬼,没有错,欧卡曾别啰唆。
欧卡曾:是的,龙头。这下子可好了,下回我再三更半夜去偷东西,碰到条子,我可有理由了,条子会问:“你为什么三更半夜在这儿游荡?”我会说:“我带着我养的鸟出来溜达。”条子会问:“现在是深夜三点钟,溜什么鸟?”我会说:“我养的鸟是猫头鹰啊!这王八蛋就是我养的夜猫子。”(欧卡曾把脚一抬,脚镣响起来了。)什么人玩什么鸟,王九胆就是我的鸟。
王九胆:(笑)我肏你,你这黑武大郞还会穷开心。
欧卡曾:为什么不?脚镣算什么?这只是暂时的,我总会离开你,抓住我真正的鸟、真正的屌,去肏屄,我可以没你,但不能没屄。我听到一副对联,上联是“为屄生,为屄死,为屄辛苦为屄忙”;下联是“吃屄亏,上屄当,最后死在屄床上”;横批是“不能没屄”这就是我的人生观,什么龙头、三共小哥的救国救民,什么王九胆的打家劫舍,都不如我的屄
王九胆:你有屄?
欧卡曾:你别打岔好不好?我当然没屄,我的屄意思是属于我的屄,我自己那来屄?你乱说,我肏你!
王九胆:我们都没有屄,谁肏谁?除非是肏屁股。可是你屁股太黑了,黑得没人肏。
欧卡曾:那肏你的。
王九胆:你敢!
余三共: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屁股来屁股去的,恶心死了。你们现在铐在一起了,像是连体人,还不合作,还吵什么?
欧卡曾:我听说过连体婴,可以长大成连体人么?
余三共:这种涉及学问的事,要问龙头。
龙头:最有名的连体人是一八一一年生在暹罗就是泰国的一对双胞胎,其实他们的爸爸是中国人,妈妈又有一半中国人血统,换算一下,他们每人只有八分之一泰国人血统。名字一人叫张、一人叫吴。他们以养鸭卖蛋维生。十八岁时,一个美国船长把他们拐上船,带到波士顿,开始走江湖,这两个人身体各部分无异常人,只是在胸骨与腹部有三吋半长八吋宽的软肉相连,相连归相连,却入水能游、出水能跑,能羽毛球,能步行八、九里不累,能外出打猎。他们并肩而行,面对面睡觉。躺着要转身时,便滾过另一人来调换位置;而对这种动作已习惯到可以一人转身时,不会弄醒另外一人。最妙的是,一个人嗜酒如命,另一个却滴酒不沾,不喝的人却不受酒精影响。更妙的,两人也结婚,各有老婆、生小孩,张有七男三女,吴有七男五女,一共生了二十二个。两个后来入了美国籍,美国南北战争时,他们同情南方,最后也等于遭到政治迫害,一穷二白了。六十三岁时候,也就是一八七四年一月十三号星期五晚上,张浑身感到不舒服,表示躺下来时胸口疼,吴却表示要躺下来睡觉,后来总算睡了。第二天吴醒来,问儿子:“你叔叔今天怎样了?”儿子说:“叔叔浑身冰冷,已经死了。”吴立刻大哭起来,对太太说:“死期已至!”两个小时后,他也死了。这对连体人,他们很少互相讲话,据他们说,两人看到同一件事,感觉一致,所以没有讲话交换意见的必要。他们也不下棋,因为像是同自己下棋,自己左手同右手下棋。不过,涉及政治却有奇迹出现。一八四七年国会议员选举时,两个投票选的却是不同的候选人。现在,问题来了,在医学上,他们明显的是两个人体、两个人,但是,法律上,怎么办呢?如果一个人是政治犯,一个人不是,处罚谁呢?牢里关谁呢?
余三共:当然一起关,因为这个王八蛋政府是宁枉毋纵的,是宁错杀十个,不可放过一个的。
龙头:你意思是说,一个人判了死刑,另一个也得陪着死?
余三共:至少这王八蛋政府这样想。
欧卡曾:那等于说,王九胆枪毙了,我欧卡曾也得陪着吃子弹?
王九胆:轮不到我先吃,你先吃了。
欧卡曾:(笑)谁吃都一样,反正一起死,死时还戴着脚镣。
龙头:你说得不完整。脚镣有轻的有重的,因死刑而挂的比较轻,因犯规而挂的比较重,而且口径比较小,穿裤子不容易。看挂脚镣的人犯穿裤子,就好像看一幕人体九连环或人体拓扑学topology,一身臭汗后洗了澡,穿完裤子又是满身大汗。有的人的脚镣擦得贼亮,因为闲极无聊,就把这种配件当成自己身上的器官来保养了。死刑犯被枪毙后,公家为配合迷信,给解下脚镣的杂役两百元,死者生前一般也会把一点钱夹在脚镣上,对使他死后自由的人聊表感谢。这种解下的脚镣,黑市可以卖五百元,因为其他死刑犯愿意换,认为戴了会有好运气——坏运气已被枪毙掉了。由于挂脚镣如此普遍、如此滥用、如此司空见惯,所以人人自危,可是我却看到一个例外的,他叫陈福生,二十四岁,因结伙抢劫被判十五年,他向我说他是冤枉的,最好的证据是他只有一只脚,他说一只脚不能跑,目标又明显,怎能做强盗?我说说得也是,一只脚只适合做海盗的船长。他把案子拿给我分析,可是没来得及救,就确定了。有一只脚的人,大概此生可有免于脚镣的自由了。现在你们两个小子四条腿,戴一副脚镣,是最倒楣的一种,比起处长大人来,大人就是大人,连戴脚镣都比你们神气!
史处长:(尴尬)龙头真会讽刺人,总是不放过我。现在变成了阶下囚,戴上脚镣,还大人什么嘛,现在一点也不大人了,反倒盼望自己一只脚了,一只脚至少不要戴脚镣。
龙头:一只脚也可以神气呀!像白鲸记里的那位船长。那头白色的鲸鱼咬掉他的一只脚,他就天涯海角追杀这条白鲸,最后同归于尽,他真是复仇之神,宁愿为一只脚送掉一条命。我在这里,已经五年了,五年代表什么,代表你老了五年了,代表你五年没看到山和水了、五年没见过花和草了、五年没看过一只狗一只猫了、五年没搞过女朋友了。还有,五年没听过音乐了。
欧卡曾:唱歌不是音乐吗?
龙头:唱歌是音乐,问题是,唱歌的是谁,唱的是什么歌。
欧卡曾:我在外面,最近学到一首新歌,倒很想唱给龙头听听。
龙头:如果不把它当音乐,也许可以听听。条件是我如吃不消你的歌声,我就喊停,我一喊停,你就立刻停,不能再唱下去,唱下去会出人命。
欧卡曾:要杀我?
龙头:来不及了,我们已经被你唱死了。
欧卡曾:哈哈,保证不会。我这歌是王八蛋刘家昌新搞出来的,叫“往事只能回味”山水、花草、猫狗、女人,对龙头都是往事了,所以我愿意为龙头献唱一曲,使龙头自在一下。龙头如答应,我就唱了。
龙头:(皱眉)那你就唱吧,要小声一点。
欧卡曾:我唱了“往事只能回味”作词作曲者:王八蛋刘家昌。主唱者:欧卡曾:
时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
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也已经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
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龙头:(鼓掌)很好。大家都鼓掌(大家鼓掌,欧卡曾也跟着鼓掌)。喂,欧卡曾,你自己鼓什么掌?
欧卡曾:(嘻皮笑脸)我也觉得很好,唱到最后,唱到“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多少多情啊!
龙头:多情?多什么情?最后一句不是“我只好另外找一位”吗?女朋友走了,你干干脆脆“另外找一位”多么洒脱啊!
欧卡曾:不对,龙头听错了,最后一句是“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是在梦里跟女朋友依靠在一起,挤在一起,拱来拱去,是在一起呀,不是“另外找一位”呀,人家还在一起呢,怎么龙头就换起人来了?
龙头:哈哈哈!我听错了,但是我的歌词其实比王八蛋刘家昌的还高明呢!情人走了,你另外找一位,岂不比梦里留恋更积极吗?
余三共:龙头好像对爱情很看得破似的。
龙头:对了,我不认为把爱情看得太重或用情太深是件好事。英文有necessaryevil,意思是人生有一种“必要的恶”我改写它,成为unnecessarygood,可翻成“不必要的好事”爱情是好事,是good,但是把爱情看得太重或用情太深是一种“不必要的好事”因为当它出了问题的时候,爱得太多、太浓、太执着、太执迷,却是不好的。所以,为了不要在出了问题时看不破,根本就不该有unnecessarygood,因为实在是不必要的。可以有情,但是只要一点点,并且要练习一出问题就bye-bye的play波y态度,这才是真知情者。相对的,为情所困的人,表面是情种,其实是蠢蛋。
余三共:龙头对与女人的爱情都看得如此飘然而去,对与男人的友谊恐怕更不用说了。
龙头:在友情上,我的确用情很淡。不是不够朋友,而是不感情用事,理性面多于感情面。
余三共:看起来有点无情?
龙头:就那么说吧。古人的词说“情到多时情转薄”大概就是如此吧?
余三共:除了歌词以外,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虽然刚才我鼓了掌,可是声明在先,是礼貌性的,不是赞美性的。刚才听到欧卡曾的唱歌,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世界上有欧卡曾,证明了有上帝,因为有欧卡曾那种歌声,才证明了上帝惩罚人的方法是什么。
欧卡曾:(嘻皮笑脸)我对三共小哥对我歌声的意见,没有意见,我的答复只是再唱一遍。我要唱了:“时光一逝永不回”
王九胆:他妈的,不要唱了,唱得人烦死了!
欧卡曾:我唱我的歌,关你什么事?
王九胆:当然关我的事,你吵死人!
欧卡曾:什么吵死人?这是歌,我唱的是歌。这是音乐,音乐陶冶人生
王九胆: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你他妈不要唱。老子坐牢已经很受罪了,还要加上你这些鬼哭狼号
欧卡曾:什么鬼哭狼号!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音乐。
王九胆:我就侮辱你,臭xx巴,和你的xx巴音乐。鬼——哭——狼——号!
欧卡曾:你这人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坐牢大家都受罪,受罪时候还有歌可听,应该感谢我都来不及,怎么还不欢迎?好吧,不唱就不唱,过几天出狱再唱。喂,说到出狱,问问你们各位看,出狱以后第一件事干什么?三共小哥你说。
余三共:我嘛,我第一件事是洗个热水澡,泡在浴缸里十个小时,不拖我不出来。
欧卡曾:好呀,泡热水浴,要不要附带音乐?把你自己泡在热水和音乐里。
余三共:你呢?你的歌喉和你的黑屁股不要热水和音乐吗?
欧卡曾:哦,我不需要音乐,我自己就是音乐。
王九胆:你王八蛋如果是音乐,我高兴死了,可惜你不是。
欧卡曾:为什么我不是?
王九胆:音乐你听它,可以关上,你却关不上。
欧卡曾:你这样说,我就开始唱了,反正关不上,我要把我所有会唱的歌每首都唱一遍。
王九胆:你说你把所有会唱的歌每首都唱一遍,事实上是全部唱了半遍,因为每条歌你只会唱一半。你这王八蛋!你敢用唱歌来威胁老子们!
欧卡曾:你王八蛋!
王九胆:你!
欧卡曾:你!
王九胆:你你你!
欧卡曾:你你你!
(大家笑成一团,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