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以月印一文让大家深深记得的郭松棻,曾说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是“一本中国人难得有的忏悔录,只是他口里不说悔罢了。”
考察起来,中国人的世界,究竟有没有过忏悔(忏情)这样东西?至少,如众所皆知的,中国人一向并没有宗教,而忏情的来源是宗教。祈祷,自白,苦行,神修,神秘主义,向神父告解,心理分析。其历史之悠久,拿告解来说,大概已内化为好比像是女人的生理周期,必须抒发不可。忏情有其传统,使得他们一般写起自传或回忆录,包括传记写作发达,皆直谅无讳,格外可信似的。中国人则不然,若不是为贤者、长者讳,就是至不济也要收拾一下才好出来见客。乃至若把柏格曼的哲理式对白,伍迪艾伦的呓语滔滔,移植到我们戏剧表现上,肯定是叫演者和观者一起尴尬透了。
按张爱玲写中国人的宗教所观察,在古中国,一切肯定的善都是从人的关系里得来的,孔教政府最高的理想唯是有足够的粮食与治安,使五伦关系得以和谐发展下去。人的资格,最重要的条件是人与人的关系,除了人的关系之外,没有别的信仰。因此过份扩大自我和挖掘自我,会切断人与人的关系,不足为取。“未知生,焉知死”有如中国画里严厉的留白,一切玄想在那里悬崖勒马,绝对的停止。
中国人集中注意力于眼前热闹明白,红灯映照里的人生。在此范围以外,弥漫着哀怅。物质和细节充满了欢愉,主题却永远悲观。
曲终奏雅,向来是中国文学的主流气氛,标榜节制之美,因为人生或艺术,最难得是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应当歇手。一次走往公车站牌途中,胡老师提起我写的宿舍阳台上看猫走过人家屋脊,昔年周作人写几个朋友江边吃茶,都是无事也写得个收场。不同于他那一辈人浸淫汉文章之中的,诸般写来最后是“奏雅”一一还它一个价值或名目,归于公论。
往前推到诗经,大雅小雅、颂,写的全是公众之事,国风里精采的儿女恋爱都也容纳在世俗生活里。中国人的私我,顶多是到“词”那种程度。比较诗和词的境界,诗是世俗领域,看广大,词是私宅院第,赏徘徊。中国文学若有忏情录,第一部应该算离骚。屈原天问,你看他上山下海问了又问,把自己弄到形容枯槁行于江边的受难景象,太惊恸人,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于是千年之后有胡兰成写自传,其狼狈不堪处,朱天心说:“其实他不写出来也没有人会知道啊。”
一九七四年父亲偶然得知胡兰成在华冈,八月去信连络,居然有回音,两行字曰“足下偶有兴来阳明山一玩乎?仆处无电话,但大抵是不出去。”胡老师五月从基隆港入境,住华冈大忠馆,三个月以来便是著书华学科学与哲学,初稿写完约八万字,正在誊清删改。书是改写了三次,前后竭两年之力,所以我跟父母亲上山探访时,胡老师仍处于写书状态中,据他日后说是“畏人默坐成痴钝”──语出苏东坡给侄子的诗里,当年苏东坡居黄州作赤壁赋,文思益进,而于世务益疏拙,写下的这句话。
父亲是为了作张爱玲传来搜集资料,手上唯一册日本排版印行的今生今世上册,破旧不堪,扉页有胡兰成签名,赠龚太太,不知是辗转几劫得来的海外孤本。
胡老师便取出上下两册赠父亲,书中有蓝字红字校订,可能是自存的善本。
我因为爱屋及乌,见不到张爱玲,见见胡兰成也好。真见到了,也一片茫然,想产生点嗟怅之感也没有,至今竟无记忆似的。父亲却不,会面回来他非常澎湃,写了篇致张爱玲信,迟覆已够无理,覆的是三年前张爱玲那封谈赖雅开刀住院的信。刊在人间副刊,写这趟见面的经过,殷殷报知消息,通篇的热心肠试做调人,甚至盼望张爱玲若能来台与兰成先生重聚就太好了。
四十八岁的父亲,竟做如此遐想且诉诸舆论,完全违背了他写小说时的冷静世故。他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做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约莫像孙悟空那样吧,拔根毫毛变做千百个分身,意指博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鱼。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相反来说,从一而终的男人,能给的也不过是一份五饼二鱼,何尝会变出十饼四鱼,十五饼六鱼来的呢?而女人妒醋,无非便是要独得五饼二鱼乘以五千人的那个总数罢了。
以上父亲所做调人语,替兰成先生的博爱开脱,首先就引发我母亲不悦,何况普天下女子,闻此言势必要揭竿起义,打他个满头包的。
胡老师收到剪报后回信“耶稣分一尾鱼于五千人之喻,前人未有如足下之所解说者,极为可贵。张氏之谈看书,写小矮人之传说,又是学术,又是随谈,不用文学字眼,而通篇无有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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