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抱在胸前,从背后看,她一点不是望眼欲穿的样子。淋湿的头发偶尔滴一颗水珠下来,又顺着她的太阳穴迟迟疑疑往下滚,划出一根微痒的、冰凉的轨迹。
这时一个新顾客走进咖啡馆正门,大声和坐在门口的两个女学生打招呼。“格兰。”
乔红梅马上退入阴影。格兰竟和他的学生在这里约见。师生间调侃起来,都不高明。女学生们的笑声十分紧张,格兰只好再开些玩笑,更失败。他们开始谈他们的本行,格兰自如起来。海明威、福克纳、费茨杰拉德、奥尼尔、坡斯、劳瑞,形成酗酒流行病的天才们。不止是自如,格兰辉煌起来了。乔红梅几乎忘了这就是她结婚十一年的丈夫。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精彩。桌上的烛光给了他一个古典的侧影,他原来有双易感浪漫的眼睛。
女学生们请教授讲得慢一些,让她们做笔记。
乔红梅想,这两个年轻女生已被格兰引诱了。只不过格兰是无意的。墙的拐角阻断了他们的视线,她就这样隔墙有耳地站着,听格兰向两个女学生发射知识、幽默、魅力,以及妙不可言的性信息。性张力在三个人头顶凝聚,产生电流,不断打出火花乔红梅有些妒嫉两个女学生了。
洗手间里突然出来个人,险些和她撞个满怀。两人同时道一声对不起,又同时端详着对方。
乔红梅从“蓝色多瑙河”的后门出来,她无意中验证了自己的假设,谁不处在三角关系里呢?或虚或实而已。她走在雨里,惊弓鸟一样向前扑腾。格兰一定盯上她了,这些天她的行为举止,连她自己看看都可疑。
她突然站下来,站在雨点密集的校园操场上。她想起那个从洗手间出来的男人。他道歉时对她那么一笑。绝不是陌生人的笑。他四十来岁,没错,正是他自己形容的样子,个头不太高,但十分结实匀称。似乎穿件黑色羊绒毛衣,高领,绷出他的块儿,是个爱打网球或游泳的人。动作中还残存不少青春,虽然头发已带些杂色。她犹豫着要不要走回去。给格兰什么样的说法呢?网上来的情人?她回头看一眼闹哄哄的咖啡馆,没有挪动脚步。他和她对视一眼,没错,特征都对得上号。他的嘴,那张欲语又止的嘴巴。是那种心里语言很多,嘴上却没话的人。
全身湿透地回到家,她一眼看见格兰的留言。他有两个考博士的女学生紧急求见,他约她们去了“蓝色多瑙河”看不出他对她起了疑心,个个字都磊落。她脱下湿衣服,用松软的大毛巾裹住身体,忽然感到胃口开了,想吃东西。晚饭时她只胡乱塞了几口蔬菜。她找出一块起司和一块杂粮面包,叼在嘴里就去上网。
他的信已在等她。
他说他知道她很失望,淋一场雨,却扑了空。他看着她从雨里走来,完全象个殉情少女,绝决而柔弱不堪。睫毛膏的黑色被雨冲化了,晕成两个大大的黑眼眶,一缕湿头发搭在庄严的嘴唇边。他说他从不知自己会有如此多的怜爱,会如此的静静爆发。他想到她是从那个小村子来的,那个一夜间死去二百一十三名处女的小村。处女们是集体殉情的,为了她们尚不知在何处的情人。因而她们不必嫁人,不必失望,免去了为人妇之后再偷情的冤孽弯路,直接就为潜存的情夫们死去了。
“你就从那个小村走出来,走向我的。我看着站在门口的你。这样想,你身后是一座座稻草垛,是偷情人的坟墓。你讲到那个城市来的男孩,爱吹口琴爱咒骂的那个小伙子,也被埋在这不寻常的坟墓里。你走出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
看红梅恨不得伸出手,去触碰那一行行字。因为这些字正触摸她。她知道他说的“怜爱”是怎么回事。
他说她顺着一张张桌走过来,喘息隔着衣服都看得出来。一场雨把她多日的惊恐、失眠、酗酒,以及对这事渐渐染上的瘾全印了出来。他说他想上来抱起她,告诉她他有多么懊悔,不该这样惊唬她。让他从这里重新开头,从体温和呼吸开头。假如不是格兰梗在那里,他一定会和她好好开始。他说她逃得那么怆惶,连披肩失落都毫无意识。他拾起她的披肩,它带着她身体的气味和温度。
乔红梅一摸肩膀,果然空荡了。她最爱的一条披肩,落到他手里了。
他要她别担心,他会好好保存它,直到下次约会。
她不再凭空想象他。多情的文字和那个一闪而逝的中年男子重合起来。多情也是牛仔式的多情;一半笑容压在帽沿下,不怎么拿你当回事,却眨眼间就会为你去死。都好,都合她心意,这个使她一切感觉、一切欲望回春的男人。
他说他感觉到她微湿的身体裹在柔软的棉质毛巾里。这是他的手,扯下这条毛巾。不是“轻轻撩开”而是那么一扯,带一种彪悍,手势短促,不许你忸怩。这是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肉体,那黄孩子的肌肤。
他真的使她又燃烧起来,就连格兰,她也感到一种新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