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我已有好久没玩布娃娃了。”说着,疼爱地瞥了我一眼。我马上挑战似地把棋子拿出来,在他面前摆好阵势。
这位老伯,他让我这样称呼他,他的棋艺可比我两个哥哥要强多了,我在他手里败了好几局,自然也损失了不少水果糖,但我自己觉得,我又得到了许多关于下棋的新的窍门。老伯教给我不少花招:什么“暗度陈仓”“投石落井”“突然袭击”“背部捅刀”“迷魂阵”“杀人不见血”
下棋也有许多君子协定:吃进的棋子要排得整整齐齐,不到时机,不要叫“将”还有输棋后,不要赌气把棋子一扔,因为事后还得你自己把它捡起来,而且还得向对方道歉。到了夏末,老伯已解尽所有,几乎传尽了他全部本事,我的棋艺更高明了。
当我在那小广场上下棋时,我周围会围上一堆中国人和旅游者,连我母亲也会加入其中。她会以中国式的谦虚对众人解释着:“这小姑娘,只是碰巧而已!”
其中一位先生向我妈建议,送我去参加市里的棋赛。妈妈莞尔一笑,模棱两可地晃了晃脸。我心里痒痒的,很希望妈妈能同意,但嘴上却一句没有吭。我知道她不会同意让我在陌生人中下棋,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故意主动表示,我不想参加市里的比赛,他们那种美国规则我也不大熟悉,万一输了,那可丢脸了。
“又没人硬拖你去,你如此畏畏缩缩的才丢脸呢!”妈说,言下之意,她是同意我去的。
第一次参赛时,妈陪着我坐在第一排上等着,我不住地抖动着双腿,因为汗水已沾湿了座椅上的金属支架。待叫到我名字时,我一下蹦了起来。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块红玉,火红火红的,这是她的吉祥物。“祝你好运气。”她轻声说着,把王塞进我口袋里。我抬眼看了下我的对手:那是一个奥克兰男孩,约十五六岁,只见他皱着鼻子,多少有点不屑地打量着我。不过马上,他就从我视野里隐去了,眼前,只有我的白棋,他的黑棋,两阵相对。一阵清风拂过我的耳际,只有我听得懂它跟我说的是什么。
“从南边起攻。”它轻声传授着我“来无影,去无踪,给对方个出其不意。”我步步设营,沿着自己开辟的路线向对方挺进。好比风吹过树叶,观众席上发出阵阵沙沙声。“静一点,静一点。”有人责备地向四周发出警告。我屏声息气,步步深入。清风在我耳边刮得强烈:“从东边诱敌深入。”对方果然步调有点乱了。
“乘胜追击。追!追!他已昏头昏脑了。”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风,越刮越烈,最后,如风卷残云,一声“将”顿时风止云静,只听见自己平缓的呼吸声。
妈妈将我捧回的第一个奖杯,放在一副新的塑料棋边,这副棋是邻居送我的。
妈用软布轻轻拭净两只棋子,一边说:“下次赢得再出色点,再少给吃掉些棋。”
“妈,这与失却多少棋无关。”我说“有时,就得丢卒保帅嘛。”
“最好还是尽量少让对方吃掉些棋子。”
在又一次的赛棋中,也是我赢了。我母亲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还是说:
“这次你丢了八只棋子,上次是十一个。你已经进步了。不过最好再少丢几个。”她说得我很不耐烦,但我又不能和她说什么。
我的名气越来越响,参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且场场都赢。楼下的中国糕团店,将我的不断增多的奖杯,与那些积满灰尘的糕团模型一起陈设在橱窗里。一次,当我在一场区域颇大的比赛中,照样捧回一只奖杯时,那家糕团店的橱窗内,摆了一只新鲜的浇着厚厚奶油的蛋糕,上面用大红的糖油浇出:“祝贺你,薇弗莱,唐人街的小棋圣。”不久,几家花铺、墓碑、雕刻铺和殡葬馆的老板们建议,我可以参加国家级的比赛。从那时起,我母亲就决定,我不必再为家里做菜烧饭了,温斯顿和文森特义不容辞,应该顶我的缺。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逍遥,而让我们干这种家务活?”他们抗议着。
“这是最新的美国规矩。”妈说“妹妹就是可以逍遥,为了下棋,她已绞尽脑汁了。你们呢?你们能绞尽自个的毛巾,已经是很帮忙了!”
九岁时,我已是国家级的象棋冠军了。好像离开大师的身份,近在咫尺。我被捧成美国的希望,棋坛新星,神童。生活周刊上也登出我的照片。鲍勃费雪在边上注道:“棋坛上还没出现过女大师呢。”
那天,他们给我拍的照登在了杂志上。我的头发按例给抹得溜光滴滑,夹着塑料水钻发夹。我对面坐着个美国人,与那次在小广场上与我对弃的老伯年龄相仿。
我至今清楚记得,那个小广场的老伯,如何给我的棋子弄得大汗涔涔。他那件深色的,散发着浓浊的汗气的上装口袋里,塞着一块大手帕。每走一只棋,他就掏出手帕猛拭手掌。
我那件绉纱的粉白裙子的领口花边,扎得头颈很不舒服,那是妈特地为应付这种场面而赶制出来的。我按着妈给我设计的那个动作摆好架势:握起拳头支着下巴颏,肘部优雅地抵着桌沿,我会前后晃动穿着皮鞋的脚,就像平时坐在校车里等得不耐烦的学生一样。随后,我停止了摇晃,咬着嘴唇做出思索和举棋不定的迟疑,然后,以一种威胁的手势,将棋子“啪”的一下,放在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随后,绽开一抹胜利的微笑。这是一整套专为新闻界设计的造型。
三
我不再在薇弗莱街上玩耍了,我也不去那满是鸽子和老人的小广场了,我每天两点一线:上学、回家。一进家门,就又扎进棋堆里,从中悟出更多的秘诀。
可很快我就觉得,家中的干扰太大,这主要是来自我母亲。每逢我对棋盘琢磨着新的策略时,她便往我身边一站,我想那是因为,她自认是我的同盟者。我每移动一个棋子,她鼻孔里就会轻轻喷出一个“唔”
“妈,你老这样守在边上,我都没法练棋了。”一天,我终于向她提出。她便一声不吭地回到厨房去,把锅盘碰得乒乒乓乓的。当那阵乒乓声静默下来后,我发现她站在走廊拐角处,一声“嗯”又从她紧闭的嘴里漏了出来。
为了我能安心琢磨棋艺,父母对我可谓百依百顺。一次我抱怨着与我同卧室的两个哥哥太吵,结果,他们马上被移到临街的那间起居室,在那里为他们支起了床铺。如果我在餐桌上把饭菜剩下,表示吃得太饱,我的胃部就会不舒服,那将影响我的思维,父母也决不会责怪我。但有一件事是无法赦免的,就是每周六,在我没有比赛的日子里,我必须陪妈上市场去。这时,妈会得意洋洋地挽着我,几乎进出每一爿店,购一大堆东西,然后不失时机地、骄傲地向任何对她多瞟一眼的人介绍着:“这就是薇弗莱龚,我女儿。”
一次跨出某店铺时,我低声恳求着她:“妈,你这样简直像是在做广告。”我妈立时当街站住,也不顾后面夹着大包小包的行人,不时碰撞到我们身上。
“哎呀,你认为与妈妈在一起,很丢你脸是吗?”她握住我的手,甚至攥得更紧了。
我眼睛望着脚尖回答道:“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那样把我弄得好尴尬。”
“噢,做我的女儿令你很尴尬是吗?”她温怒地发问。
“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样说的。”
“那你是怎样说的?”
我知道,这种误会越解释越糟糕。但我还是听见自己舌尖下溜出一长串话。
“为什么你非要拿我出风头?如果你自己想出风头,那末你为啥不学下棋呢?”
妈气得眯起双目,有如脸庞上突然裂开两道莫测的隙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沉默来折磨我。
我只觉得耳朵发烫,血管突突地跳着,犹如阵阵热风拂脸而过。我奋力将手从母亲那里挣脱出来,撒腿就跑,一个老太让我给撞了一下,橘子和罐头撒了一地。
“哎晴,这孩子!”妈和那老太同时惊叫起来,妈忙俯身帮她把东西捡起,我则乘机跑了。
我在人堆中像泥鳅一样窜逃着,身后传来母亲阵阵尖叫:“妹妹!妹妹!”我头也不回,奔上一条小路,穿过小巷,跑进充塞着旅游者的大马路,又拐进另一条小街,就这样七转八兜地,毫无目的地狂奔着,直到我再也迈不动步子。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像一台超负荷工作的马达。我觉得浑身发冷,便在一只倒置的塑料桶上,手支下巴地一屁股坐下。我想象着妈妈,怎样从这条街找到那条街,最后,她不得不放弃了寻找,只好在家里等着我。约摸两个钟头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脚,往家里走去。
通向我们公寓的小街寂静无声,我能看见自家窗口的蜜黄色灯光,就像老虎眼睛一样烁烁闪光。我跟着脚尖,迈过十六级楼梯,猫一样踅到房门口,抬手轻轻旋转了一下门球。门已上锁了。只听到房里椅子推开了,然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咔嗒一声,门开了。
“你到底回来了,”文森特说“怎么了,小姑娘,遇上什么麻烦了?”
他说着,又回到餐桌前。鱼盘里只剩下一副骨架,因此显得那鱼头特别大,鱼头高高地仰着,保留着生前那副负隅顽抗的姿势。我想作为惩罚,这是留给我的菜肴。
里边,传来母亲冷冰冰的声音:
“不用睬她。她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一个人快快地在桌边坐下,不出声地将饭划入肚里,谁也没答理我,听得到筷子笃笃地划着饭碗的声音。
放下碗饭走进房里,关上门,我一头栽在床上。房里没开灯,邻家的灯火透过窗棂映在天花板上,折射出式样各异的图案。
恍惚之中,眼前浮现出那六十四块黑白相间的棋盘,我的对手,则是两道沉默的深渊似的怒目,她显出胜者的笑容对我说:“会捉老鼠的猫不叫。”
她率领着手下的黑兵,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地地向我压来。我的白棋尖叫着,惊慌失措地败下阵来。我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飘浮起来,被看不见的风卷起飞出窗外,我看见我们所在的那条小街,在我身下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天空一下延伸展开,无边无际,四周一片空旷,就我一个人在飘浮。
我闭上双眼,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