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府、方师爷顿时脸色大悦。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道:“为大人计,暂时还是先要把钱凑足,万一晚生说合不成事败,这一万两银子,诚是大人救命之数了。”
李知府听他口气,似乎只是作说合之意,未免又感失望。话已至此,也就不便再强人所难。
柳鹤鸣站起道:“距离明午时分不多,大人尚需多作准备,晚生也需少作交待,也就不再多留大人了。”
李知府遂站起,连连道:“偏劳,偏劳!”
一行人告辞而出。
柳鹤鸣亲送到大门,长揖再三始回。
柳鹤鸣再回到屋内。
房中多了一个长身玉立、面目清秀的少女。
她年在二十上下,蛾眉杏目,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袷袄袂,由于剪裁适当贴身,穿在身上也就越发地显得标致可人。
迎着柳鹤鸣她唤了声:“大伯。”
柳老人怔了一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少女道:“侄女站在里面很久了。”
柳老人点点头道:“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
“很好,”柳老人点着头道:“十年来我不曾管过别人闲事,今天破例要管一次了。”
少女道:“大伯您老人家已经封剑了!”
柳鹤鸣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不错。”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
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您真的要去?”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向着她微微一笑道:“你应该知道,大伯生平为人,言出不二,答应了人家的事,刀山火海,亦不反悔。”
“可是您老人家也曾亲口宣称封剑江湖的呀!”
柳鹤鸣长叹一声道:“青婵,你自幼随我习剑练武,应该体会得到,这二十年来,我该是何等的寂寞”
“大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么我告诉你。”柳鹤鸣冷冷一笑道:“大伯问你一句话,人生最悲哀的事是什么?”
柳青婵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英雄无用武之地”
柳鹤鸣怅然地叹息一声,苦笑着接下去道:“明白了吧,孩子,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了。”
“不,”青婵道:“您老人家做了很多侠义的事情。”
“但是,对我来说,都是太轻而易举了。”柳鹤鸣微微闭上眸子,道:“比较够得上我敌手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
“马岳“平江学士’马岳!然而”柳鹤鸣睁开眸子叹息了一声道:“然而那一次也只不过施出了我剑术中六成的功力而已自从那一次以后,这二十年来,我就再也不曾遇见一个真正的敌手”
他是那么的气馁,苦笑了一下又道:“人们只听我柳某人三个字号,正派人礼敬有加,邪道人避之为吉,近二十年来,我饱尝寂寞之苦。”
“我封剑的原因,也就在此。一个没有敌手的剑士,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有时候我真后悔练武。”
他眯缝着一双眸子,回忆着如同“白驹过隙”的既往,不胜感慨地道:“如果一开始,我全心治学,今日已足可成为造福人间的学士,或许已成为朝廷倚重的大员然而我却不幸选择了练武习剑一途,以至于岁月磋跎,至老一事无成。”
他像是真正地感到悲哀了。
看上去,他的确也显得老了。
柳青婵忽然注意到他眼角以及两腮上的深刻皱纹,显示出他的话果然不假,寂寞的生涯,空负了他身怀的奇技。
他霍地由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笑容,较之先前的形销骨蚀,一时判若两人。
“把我的剑拿来。”
柳青婵怔了一下,她想劝阻,却知道这位大伯生平刚愎自用,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情别人是改变不了的。
剑拿来了!
外面包着一层黄色的布套。
黄色的剑穗,就同他身上那袭杏黄色的长衫是一样的颜色。
看着这柄剑,柳鹤鸣蓦然地飞起了一片遐想。
柳青婵自幼随这位伯父练成了一身绝技,对于这位伯父那一身精湛的武功,她一直是由衷地钦佩,从来就不曾怀疑过他会败给谁。
然而这一次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作祟,竟然使得她为这位技惊群伦的大伯父担起心来了。
她虽然不曾见过那个怪人,可是却由方师爷嘴里听出了一个大概,下意识里,她对那个冰中怪人起了一种莫名的惧怕。
“大伯,我害怕您老人家”
“怕我不是那人的对手?”
柳青婵点了点头,讷讷地说道:“这个人的武功怪异,听那位方师爷的口气,他的武功像是西昆仑一派的,这一派的人,在江湖上声名虽不大好,但武技高强。”
柳鹤鸣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能够有这一番见解,确是不容易。
听方师爷所说,我也怀疑他是西昆仑派的人,可是西昆仑派自从教主李元烈昆仑坐化之后,教中人零星分散,已难见再有高手。如果那位方师爷所形容一切属实的话,这冰中怪人的身手除了有昆仑一派‘闭气’的特点以外,显然还具有‘大荒’一门中的不传之秘”
说到这里,这位素来甚有修为的老剑客,像是忽然触动了什么。
他神色微微一呆,道:“噢,我几乎忘了”
“忘了什么?”
柳鹤鸣面色猝然大变道:“是了是了”
柳青婵惊道:“大伯,您老人家想到了什么?”
柳鹤鸣神情沮丧地道:“昔日大荒门的独孤无忌称霸两湖,曾遭海内外十一门派联手攻击,在洞庭君山为‘乾坤正气门’的尚先生出奇技以火箭围攻,独孤无忌时在睡梦中不及逃避,将一张美好的面容,烧得惨不忍睹”思索了一下,他继续道:“那独孤原有中原第一美男子之称,平素亦以此自诩,事发之后。痛不欲生,因此痛恨中原各派,他以‘尸解’之术,逃开火海,毒手杀死尚先生之后,曾发恨说,三十年后,当派其弟子入霸中原,尽杀正道之士”
他神色一呆,冷冷笑道:“算起来时间正好莫非这人就是独孤老魔的传人不成?”
柳青婵听了心中一跳道:“这位独孤先生莫非还在人间?”
“当然在”
“那么他就该自己出山复仇,为什么要假手他的门下弟子?”
“这一点你就不知道了!”柳鹤鸣道:“那独孤无忌生具一副美好躯壳,以此自负,曾使中原无数少女为之着迷,他也乐以逢迎,弄得江湖上盛传其风流韵事。他之结怨于武林各派,于此也大有关系。据说十一派中就有不少女眷吃过此人暗亏,是以才促成联手攻击之一途,独孤爱美成性,自毁容后,痛心至极,是以发誓,今生今世永不以面目示人,是以才有令其弟子出山大肆复仇之一说。”
青婵道:“独孤无忌的武功如何?”
“高不可测,自诩为湖海第一人,的确也当之无愧。”
“大伯您可见过这个人?”
“在君山与他见过一次,确是美如子都,武功卓越自成一家”柳鹤鸣慨然道:
“那时虽是狂傲自负不可一世,我却不愿以多敌寡,是以在洞庭作客三天,即拜辞告别了云九公,远赴河间而去!至于独孤毁容后脱离君山之事,却是以后得自江湖传闻!”
青婵道:“莫非这十一派掌门人,就没有想到以后的危机么?”
“怎么会没想到?只是独孤无忌自此以后,果然匿居不出,三十年来,一直到今天再也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这些年来,这十一派门人,曾发动三次搜索,俱都徒劳往返,只是对方既然有意躲避不出,谁也无法再令他现身而出”
说到这里,他呆了一下,叹息着道:“三十年星移斗换,十一派长老,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怕再也不会有人记起这个人了”
“那么,”柳青婵无限惊愕地道:“大伯您看这个冰里出来的怪人会是那位独孤无忌的门下么?”
“很有可能。”
柳鹤鸣冷冷一笑,又道:“要真是他的门人,只怕就难以善罢甘休!独孤无忌当年既已发下豪语,必然在这三十年内,倾其所能,才调教出这个弟子,这个人的武功想必甚为可观了。”
青婵神色一呆,缓缓低头不语。
她心里生出了一片寒意!虽有意阻止伯父插手管这件闲事,但是生为剑门之女,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这番话来!
柳鹤鸣微微一笑道:“青儿,你不必为我担心,其实我倒乐得见识一下独孤无忌的传人。当年错过与他一博之机,使我深深悔恨,难得三十年后有幸能够见识到他的弟子。”
冷笑一声,他接道:“独孤无忌以三十年的漫长时间,调教出来的弟子,必已得其真传,只怕其功力较之独孤本人也相去不远,这人正是我乐意一会的对象。”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踱至窗前。
看着窗外的红梅,他脸上飞起了一片豪兴:“况且我还不一定会输给他。”
转过脸,看看柳青婢又道:“我算计着必是独孤门下杰出传人。果真是这个人,那么他选了‘大名府’为出手第一站,这其中大可玩味。”
“大伯的意思,莫非大名府内有他要找的仇家?”
“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柳鹤鸣略一寻思,即脱口道:“蓝昆。”
“天一门的蓝老前辈?”
“不错。”
柳鹤鸣似乎一下子想通了很多。
“天一门正是当年参与共谋独孤无忌的十一门派之一,这就不错了。”
青婵一惊道:“既然这样,我们赶快去告诉他老人家一声。”
“不忙”
柳鹤鸣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未经证实,先不必忙于一时。”
青婵道:“蓝老前辈武技别成一家,早告诉他一声,也许可以配合大伯,如果大伯与他联手共同对付”
才说到这里,柳鹤鸣即摇手制止。
青婵自知又说错了话,她想到了大伯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以多胜寡,于是见状忙自中途打住,脸上现出了腼腆颜色。
柳鹤鸣道:“那怪客向李知府定的时间是在明日正午,未时以后,如果我还不曾回来,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青婵心中一难受,低下头叫了声:“大伯”
柳鹤鸣叮嘱着道:“你记住,如果‘未’时以前,我还不曾回来,你就速往‘天一门’,面见蓝昆报讯,告诉他独孤无忌的诺言实现了,嘱他速速避开吧!”
青婵道:“只怕蓝老前辈他不肯逃走那又怎么是好?”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柳鹤鸣冷冷一笑,又道:“蓝昆的武功远逊于我,如果我尚且不敌,他岂能是那人对手?不过这个人生就是一副骡子脾气,唉,生死有命,青儿,你只把话带到也就是了。”
青婵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在眸子里打着转儿。
“大伯”她忍着心里的悲伤道:“您老人家要是敌不过他,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拼,还是快点回来吧!”
“这个我知道。”
说罢,叹一声,又道:“只是强者出手,只分生死,却无妥协的余地。万一我敌他不过,只怕再想逃得活命,可就万难了。”
青婵叫了一声大伯,扑上来抱住了老人身子,柳鹤鸣“哎”了一声并拍一下她的肩头。
“这只是往最坏的方面打算,说不定大伯一出手就赢了他也未可知。”
“只是我不放心”她仰着脸,洁白的脸上挂着泪痕,说道:“大伯,我要跟您一起去。”
“傻丫头”
他轻轻用手把她散置在前面额头上的几根乱发归置了一下。
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脸上还脱不了稚气,睫毛深处隐藏着那双碧海似的一双剪水瞳子。
二弟病塌垂危之际,把她托付给了自己,韶华如水,一眨眼的工夫,这个孩子竟长得这般大了
看着她,想到这些,柳鹤鸣兴起了一片慈爱。
青婵偎依在大伯父的怀里,她自幼丧父,母亲也很早弃养,是大伯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伯侄间的感情,有甚于父女!
“孩子!”柳鹤鸣讷讷地道:“你一向是很坚强的,这件事你更要沉住气,你坐好,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你,你注意听着。”
青婢抹了一下眼泪,点头答应,静静坐好。
柳鹤鸣道:“果真这个人是独孤老怪门下,而我又遭其毒手,那么你的责任便十分重要了。”
“大伯是说,要我负责通风报讯?”
“对了。”
柳鹤鸣很欣赏侄女的聪明,脸上弥漫着欣慰的笑容。
“由北而南,一共是十七家门派,你要一家家地通风报讯,而且要赶在那厮的前面。”
“大伯。”青婵低头饮泣着!
柳鹤鸣看着侄女这番模样,忽然心里一动,暗忖道:“她何以如此伤心?莫非我此行真的有什么不妥么?”
他当然不会就此打消了主意。
良久以来,他就渴望着一场剧烈的搏杀。
那场搏杀也许并不一定是剧烈持久的鏖战,但是必须是要施展出自己生平所学,也许只出一剑,但是这一剑必将是自己生平剑道的精华。”
果真有这类的敌手,虽死何憾?
他脸上又重新带出了自信的笑容。
“放心吧,孩子,大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落败的。怎么,你对大伯不放心?”
“不是”
“好!那就擦干了你的泪回房去吧!”
青婵答应了一声,起身进屋。
柳鹤鸣这一瞬间感慨万千。
他缓缓步出堂屋,却发觉到老奴田福,正坐在院子里发呆。
他们之间,有四十年的主仆情谊。
柳鹤鸣当然忘不了田福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
大巴山之夜,他背负着柳鹤鸣的妻子尤氏,在乱石崩雪的山沟里面,被群盗劫击。
尤氏就是那一夜死的!
田福的一只眼,也是那个时候遭箭矢所射瞎的!
柳鹤鸣忽然悲从中来,淌下了两滴泪水。
一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却干了这么侠义的一番义举,其一腔对主的忠义,较之谋国的忠臣名相又有何异?
四十年来,他不气馁,不怨天尤人,仍然是守着他本身的职责——一个仆人的职责。
这等忠心,怎不令柳鹤鸣肃然起敬钦感有加。
“田福。”他轻轻唤了一声。
“你来我家有多久了?”
“噢,大概快四十年了吧!”眨动了一下他那只独眼,田福惊异地道:“主公,您老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罢了。”
“主公,刚才府尹大人来访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当然有!”
四十年真诚相处,意气相投,有时候他们是无话不谈。
“主公有什么要紧的事,令您为难?”
“这个”
田福没接口,只静静等候着柳鹤鸣说话。
“也可以这么说,”柳鹤鸣道:“我正想找你谈谈。”
说罢,他即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田福侍在他身前。
“田福,你认为我的功力如何?”
“主公功力那还有什么话说,不要说冀省难觅对手,只怕再走鲁豫,也难有第二人。”
“哈,”柳鹤鸣大笑一声,道:“这只是你的看法而已,鲁西的张之江和豫东的边宋靖,这两个人都不是弱者,只怕较我武技犹有过之。”
田福吟哦了一下道:“张、边二位确是不弱,不过与主公也是在伯仲之间。”
柳鹤鸣脸上现出一片戚容,他找田福谈话自然是有用意的。
“我们在青竹堡度过了十年的太平岁月,田福,你觉得习惯么?”
田福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意。
“太好了!”他点着头道:“这种修心养性的神仙生活,是老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
“哼,你是信口胡说。”
柳鹤鸣立刻拆穿了他的心思,冷冷地道:“你用不着瞒我,其实我早已看出来,你有些耐不住了。”
田福顿时一怔,道:“主公,您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鹤鸣苦笑一下道:“你用不着害怕,其实我并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老实说,我也和你一样,十年来韬光晦迹的生活,我早已过腻了”
“主公,您老”
“你用不着着急,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加重语气道:“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田福已经下意识地觉得不太妙。
“你注意听着,”柳鹤鸣道:“刚才李知府他们来,是因为要请我去为他对付一个人。”
“是谁?”
“这个人你我都不认识。”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很可能是我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一个劲敌。”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主公,您老人家已经答应李知府了?”
“不错。”
田福怔了一下道:“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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