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府尹衙门”
顿了一下,柳鹤鸣接道:“那个人跟李知府约好,正午必定到达。”
田福那只独眼内顿时冒出了亮光,道:“老奴愿追随主公左右见识一下这人的身手。”
“那可不必!”
田福一怔道:“为什么?”
柳鹤鸣道:“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田福道:“主公,您老请明说,田福这条命早就是拣回来的,刀山剑树,万死不辞。”
柳鹤鸣长叹一声道:“田福,难得你有这一腔忠义精神,只是你须知道,人只有一条命,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要死得有价值才是。”
田福点头道:“主公以前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这个意思我懂得。”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怀恨着的一件事其实这么些年下来,你早已经应该心平气和了。”
田福被他说中心事,顿时垂下头来。
他那只独眼里,聚集着凄戚的泪光。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三十年,可是一想到那一夜——大巴山之夜,田福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一种无法可以饶恕自己的内疚。
他总是认为主母尤氏的死,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济所致。
因此每当他看见柳鹤鸣花前月下孤独自处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深深责怪着自己。
现在他的心事,忽然被主人一语道破,自是感到无限悲怆。
他是真性人,肚子里憋不住话,此刻被主人一点破,更不禁悲从中来,一时垂下头来,忍不住热泪如雨,大声地抽搐起来。
柳鹤鸣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一时呆了一下。
田福忽然双膝跪下,悲声泣道:“主公,您老说得不错,过去那件事,我太对不起您老人家了,我也对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主母”
柳鹤鸣不等他说完,即上前把他搀了起来。
“田福,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些年我对你只有心存感激,绝没有丝毫怪罪你的意思。你起来,我有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田福发觉到主人脸色沉重,预料着将有重大的事情要托付自己,遂止住了悲声,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柳鹤鸣道:“你坐下。”
田福依言坐好。
柳鹤鸣道:“田福,我现在只告诉你,对于明天将要会见的那个人,我预感着必将要与他放手一拚,可是我却丝毫没有把握能够战胜他。”
田福正欲说话,柳鹤鸣以手势制止。
“你听我说完,”柳鹤鸣继续道:“我与那人这一战的结果,必有一人会当场丧命。
万一我胜,死的是他,这件事就不必多说。”
田福垂首恭听,不敢插口。
“万一我败了”他苦笑了一下:“当然后果也是一样的。”
“主公”田福霍地站起来,却被柳鹤鸣的手势制止,他只得悻悻然地又坐了下来。
柳鹤鸣沉声道:“田福,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要负责保护青儿的安全,你做得到么?”
田福那只独眼睁得极大,他本来预备与柳鹤鸣有所争执,只是却没有想到柳鹤鸣交付与他的工作竟是如此的重大,使得他简直无法推却。
愣了甚久。
田福那只独服内,突然淌出了一行泪水!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柳鹤鸣却知道他心里已经答应了。
在交付这个任务以前,柳鹤鸣心里早已事先考虑过——因为只有如此,他才可以使田福得以保全性命。
保全青婵的性命,同时也就等于保全田福的性命。
柳鹤鸣觉得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推却。因为当年田福保驾主母尤氏不慎,而使得尤氏丧生,在田福来说,那是他终生认为永远也不能饶恕自己的一种罪过。
现在柳鹤鸣又交待给他类似以前同等性质的一个新任务,正是根据他内心下意识的一种赎罪的心理要求。
正因为如此,所以田福听了这个新任务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内心本意,原是要与主公同生共死,可是柳鹤鸣交待给他这项任务之后,使得他简直就没有再商榷的余地。
所以他流下了眼泪。
柳鹤鸣凄凉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说不定那个人不是我的敌手,那么这一切就都是多余的了,我只是要你心里先有个主见罢了。”
田福紧紧地咬着牙,点点头道:“这件事,侄小姐知道了么?”
柳鹤鸣点点头道:“知道。”
“侄小姐打算怎么样?”
“她当然听我的话。”
“那么主公预备怎么安置她?”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子来,回头向着后面房里看了一眼,保定柳青婵不在现场。
“主公有话直说无妨。”
柳鹤鸣一声长叹道:“对于你我当然没有丝毫不放心的地方,只是青婵那个孩子,却是生来任性的脾气,有些话不得不瞒着她一些。”
“主公要说什么,也许老奴可以从旁设法。”
柳鹤鸣点点头,说道:“正要你从旁帮助。”
说到这里,他脸上罩下了一层愁云。
沉默了一些时候之后,他考苦笑道:“明天我要去接触的那个人,虽然我根本就没见过他,可是听了方师爷的一番形容之后,我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人,如果真是这个人,他的手段必将狠厉无比,举世无双。”
在说这些话时,他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什么。
于是他又接下去道:“我是在担心,万一我打败了,自然我命休矣。”柳鹤鸣道:
“我死,倒是不足为虑,因为我心里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打算,我只是担心”
田福徐徐地道:“主公是放心不下侄小姐,这一点老奴谨记在心,决不使侄小姐轻易涉险。”
柳鹤鸣道:“万一连我都遭人毒手,可以想知那人的厉害,你也许可以约束青婵不去找那人报仇,可是却保不住那人不来找到她斩草除根。”
“这个”田福独眼睁得圆圆地道:“那我就跟他拚了!”
柳鹤鸣冷笑一声道:“果真这样,我也就不必把侄小姐托付于你了。”
田福顿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现出了一片恐慌与不安。
“主公请息怒,我是有口无心我实在是乱了方寸,请主公指示切要。”
“对了,”柳鹤鸣道:“你跟我已数十年,原是应该有这番涵养,否则必然损人害己。”
田福脸上现出一番羞惭,垂头不语。
“田福,”柳鹤鸣道:“你要听着,我所担心的乃是明天万一我死了之后,那人可能立刻找来此地。”
田福霍地抬头。
柳鹤鸣道:“因此,我要你事先带着青婵逃离!至于逃离的路线,我已经告诉了青婵,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
于是他就把先时告诉青婵的一番话,又告诉了田福一遍。
田福听完之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慨然地道:“主公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依您老的意思办理!”
柳鹤鸣原以为他会有什么异议,想不到他会这么爽快地一口答应,心里大为放心!
却不曾想到田福忽然跪下来,向着他恭敬地叩了三个头。
他语含悲切地道:“田福蒙主公数十年恩待,大恩不言谢,只请你老珍重,家事有我负责,您老放心去吧!”
言罢站起来!
柳鹤鸣颇感慨地点了一下头,遂转身自去。
大名府衙内,早已重兵把守。
“一字剑”柳鹤鸣来到的时候,距离“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
捕头张方早已在门口守候,乍见柳鹤鸣的来到,不胜欣喜之至,连忙把他延请到了李知府的签押房。
李吉林知府与方文生师爷原以为柳鹤鸣不会来了,现在见状,大出意料,自是窃喜不已!
柳鹤鸣穿着黄色长衣,面色极其从容,随身所带,仅只长剑一口。
这口长剑,依然是装置在黄色的剑套之内,斜背在他右肩后侧。
方师爷献上了一碗茶,柳鹤鸣站起来双手接住。
李知府长吁了一口气,道:“老剑客不愧是信人君子,你来了,兄弟这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方师爷脸上带着笑容道:“不瞒老先生说,这衙门内外,已由张方负责部署,临时借调了左右邻县的几名干捕,那个人如果有自知之明,也许就不会来了。”
柳鹤鸣苦笑道:“方先生设想不谓不周,只是这些是难不住那个人的。”
李知府一怔,说道:“老先生,你的意思”
柳鹤鸣道:“晚生之见,大人只宜智取,却是万万不可力敌!”
“这个”
“大人暂时可放宽心,晚生既来,自然不会临阵脱逃,这件事可由晚生一人负责。”
顿了一下,他又接道:“万一要是晚生也抵挡不住,那么大人即使再约上许多人,也只怕是枉费心机。”
李知府将信将疑地道:“柳老兄果真认为那个人一定会来?”
“他必然会来的。”
“为什么?”
“武林之中,信义为重,这人虽然并不是一个仁心义举的侠士,可是能具有如此功力的人,当今天下毕竟少见,他不会自食其言。”
李知府呆了一呆,看了一旁的方师爷一眼。
方师爷又下意识地向两处门口看了一眼——那里早已布下了人,张方与孙七,以及邻县的四位干捕——“海豹”谢山“双手箭”关士宏“左手快刀”李立“云里翻身”管刚!这四个人俱是左右邻县公门里的杰出人物,可谓一时荟萃。
这一切看在柳鹤鸣眼中,大不以为然。
他转向李知府说道:“以晚生的意思,等一会,那人来时大人宜先礼后兵,切不可草率动手,以致贵衙弟兄平白受到伤害!”
李知府犹豫地道:“这个”
柳鹤鸣目光一扫站立在两处门侧的六名捕快,道:“这六位朋友,大人亦应先行调开,以免上来就造成冲突,以后事情,只怕就不好处理了。”
李知府点点头,说道:“老先生说得有理。”
说罢转向张方道:“张头儿,你让他们几个先退下去。”
张方应了一声道:“是!”嘴里答应,脚下并未移开,却把眼睛看向一旁的方师爷。方师爷尴尬地笑了一下,转向柳鹤鸣说道:“柳老先生,这样怕不太好吧!万一”
柳鹤鸣道:“方先生不必多虑,这件事应该如此,六位朋友可以暗中防守,却不宜公诸表面”
李大人挥了一下手,张方遂与各捕快退了下去。
等到各人退下之后,李知府才向方师爷道:“文生,你也真是,既然有柳老先生在座,他们六个不是太嫌多余了吗!”
方师爷一连气地道:“是是是”
嘴里说着,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瞟向柳鹤鸣。
要说柳鹤鸣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敢相信。瞧瞧他那一身瘦骨头架子,文质彬彬的模样儿,来一阵大风只怕就把他给刮倒了,他是真不敢相信这种人会有什么本事。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是嘴里却不敢说出来。
那退下去的六名捕快,其实并没有远离,纷纷设防暗处,这府台衙门里里外外,到处埋伏着杀机,那个人不来便罢,若真敢擅入雷池一步,就叫他来得去不得。
其实这只是他们的想法,对方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可就不得而知了。
柳鹤鸣所显现出的是出奇的镇定。
距离“午”时,已近。
李知府脸上现出了不安,他站起身来隔着窗户向外面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柳鹤鸣一笑道:“大人稍安毋躁,现在时辰还不到,他是不会来的。”
李知府坐下苦笑道:“不瞒先生说,我实在”
“大人不需如此!”柳鹤鸣冷森森地道:“那人向大人索取的一万两银子,不知大人你可曾准备好了?”
“这个准备好了。”
柳鹤鸣微微点首道:“万一要是晚生不敌,这些钱也就是大人救命之数。为大人计,千万不可贸然开罪此人,须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知府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
柳鹤鸣这时缓缓将面前的茶碗盖子掀开来,却见他捋起一只袖子,慢条斯理地,把五根长长指甲浸入热气腾腾的茶水之内。
如此两只手十指轮番浸泡一回。
那些原来晶莹剔透的长指甲,经此一来,看上去顿时变得其柔无比。
柳鹤鸣把泡软的指甲,一根根地卷起来,外面加上一个银质的指甲短帽,这么一来,看上去丝毫不碍于他出拳施剑,显得很利落的样子。
他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些事情,一旁的李知府与方师爷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柳鹤鸣做完了这些工作之后,又取过他携来的那口长剑。
褪下了长剑的布套,现出一斑蚀点点的青铜剑鞘。
他把这口剑的哑簧按开,以便随时可以抽剑而出。
“大人!”柳鹤鸣道:“等一会那人来时,为安全计,大人与方先生可以退处内室。
如果晚生不敌遇害,大人即应差方先生将一万两银子恭敬送上,千万不可意图有所异动,须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李知府频频点头称是。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不会这么甘心地双手奉上,只是对方既然这么说,他当然不便再持异议,至于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方师爷指着一扇扁窗,说道:“柳老先生,那个人上次来时,就是由这里出去的。”
柳鹤鸣抬头打量了一眼。
殊不知,就在他仰头的一刹那,霍然发现到一双腿脚垂挂在当空——正是由方先生指说的那扇扁窗伸出。
室内各人顿时大吃一惊!
方师爷吓得大叫了一声。
李知府吓得脸色发青。
各人惊吓的目光之下,却只见那双探出的腿脚缓缓向外伸展着。
那是一双紧扎着裤管的白绸子腿脚、两只衬着青色线袜的黑布鞋。
在各人惊心动魄的注视之下,这个人就像一条蛇似地缓缓向室内伸展着。
渐渐地,露出下腹、上胸、双肩、头颅!
最后像一匹绸子般的轻飘飘地坠落下来,现出了这人整个的躯体。
由于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使得李、方二人原想暂时回避都来不及!一时都吓呆了。
倒只有柳鹤鸣尚能保持着镇定。
他湛湛的目光,直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虽惊不惧!
来人六尺左右的身材,灰白深陷的一张瘦脸,头上是一层未经修剪过的短发,前一半压下来,散置在前额上,后一半却像是展开的折扇一般散乱着。
这人上身着一袭肥大的白色对襟短儒衫,正中连缝处是一排为数七颗的黄金大钮扣——其所以断定它是黄金,是由于其上的光泽不同于铜质的黯然。
这样的一个人!
如此的一身怪异打扮!
莫怪乎室内之人,都为之瞠目而惊!
柳鹤鸣之所以不同于李,方二人之处,乃是由于他久经冶炼的气魄与自负甚高的精湛武技。是以,他的情绪在一惊之后,很快地就安定了下来。
那个人站定之后,一双深陷在目眶里的眸子,连连地眨动了几下,首先注视在柳鹤鸣身上。
柳鹤鸣徐徐站起身来,抱了一下拳,道:“老朽柳鹤鸣敢问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不得不临时打住,原因是来人的目光已转向了别处。
嘴角微微向下拉动,带出一种说不出的不屑,这个人把目光已移向知府李吉林的身上。
柳鹤鸣的话只好打住。
这人看着李知府,把一只形同僵尸的枯瘦手掌伸出来,作出一副索讨的样子。他缓缓地用一口沉重的巴蜀乡音道:“李大人,我要的银于你可准备好了?”
李知府全身打颤地道:“这个”
一面说,却把眼睛转向柳鹤鸣,满脸求助之色。
由于这个怪人的提早光临,使得柳鹤鸣原来打算让李、方二人回避的部署,成了泡影,所以李知府才会临时向柳鹤鸣讨主意。
那人带着三分木讷缓缓地掉过了头颅,一双含有隐隐精光的瞳子转而注视在柳鹤鸣身上。
“你是谁?”
“柳——鹤——鸣——”
摇摇头,这个人冷森森地道:“我不认识你!”
“老朽也不认识足下!”
那人嘻嘻一笑,脸色极为不屑地道:“这么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要是昔日,如果有人胆敢这么向他说话,柳鹤鸣早就忍不住了,但是眼前这个人,显然是大有来头,柳鹤鸣心里极为不快,可是在未了解对方意图门路之前,他却是隐忍不发!
聆听这人奇怪的对话之后,柳鹤鸣脸上带出了微微的笑容。
“老朽为李大人座上常客,常来走动,理之所当,倒是足下不请自来,令人吃惊。”
那人像是不擅辞令,被柳鹤鸣这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一激,顿时面现怒容。
不过是一瞬之间,他脸上又观出一片笑容。
“柳老头,你竟敢对我这般说话,嘿嘿我们等一会再谈。”
说罢转过脸来看向李知府,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样,李大人是舍不得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