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昌踏出龙江酒楼,他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对面街角,一位青衣人正转过身来,那双三角眼令人一看就浑身不自在,相距不近,但他仍可感觉出那人的阴森气息,像潮水般向他扑来,有浓依的寒意压上他的心头。
已经是二更天,街上行人渐稀。龙江关没有夜禁,但毕竟没有南京城内繁荣,这时街上已经没有几个闲荡的人。
他在思量,要不要到相好的小桃姐家中走走?他应该多给对方一些准备时间,让对方及时采取行动。
看情势,好像对方已经发动了,因为他已经发觉,自己的两个保镖并未下楼,一定是被对方的人截住了。他的那两个秘密保镖,其实并不算秘密,在龙江关混的地棍,谁不知道他拥有一群效忠于他的亡命之徒?
他抬头看看天色,天空阴云密布,暗沉沉风雨欲来,江风吹在身上微带凉意。他在想:
我能控制得住情势吗?
他决定了正确的行动,往小桃家中走走。到小桃家必须绕过南衔,折入北城巷,那一带小巷极少开灯,黑沉沉最适合怀有阴谋的人展开行动。
绕过南街,他习惯地回头察看。果然不错,两个保镖并未跟来。为了做一笔大买卖,保镖吃吃苦头是应该的。
他必须装出慌乱的表情,以免引起对方生疑,发现保镖失踪,怎能不惊慌?妙极了,那三角眼的家伙跟来了。
可是,他却真的发慌了,对方如果突下杀手
对即将到来的凶险变化,令他深感不安,可是,这种情势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的,挨几下重的,断了胳膊少条腿不算大事,怕只怕挨一下就死翘翘,那才冤哉枉也,那些家伙手脚不知轻重,杀人如屠狗,下重手太平常了,想起来真有点毛骨悚然,这件事真不是人干的。
心中一紧,他脚下加快,进入了小巷。
意识中,他变成了一条小鱼,两条嗜血的巨鲨,正向他慢慢游近,血盆大口正无情地向他张开。
“继续走。”阴森的语音响自耳后:“免生意外。”
“你老兄的两个保镖喝醉了。”另一条巨鲨语音更冷:“现在,请带咱们去见贵会南京地区主事人,真名号好像叫笑面无常汪云飞。对外就不知是何称呼了,没错吗?”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心中一宽,总算没挨揍:“在下拼命三郎范永昌,在龙江关只有小小的局面,南京藏龙卧虎,我范永昌算老几?诸位是否找错了人?”
“不要说找错人,杀错人也是小事一件。”第一个提警告的人凶狠地说:“你老兄最好希望咱们没有找错人。”
“咱们是善意而来的。”第二个人说:“范老兄,不要不识好歹。贵会是江南这一行中的第一把手,咱们能找到你,可知咱们也不是外行。嘿嘿!你老兄如果不肯合作,后果将极为严重,这一面你老兄应该不要人提醒你。”
“诸位是”
“京师来的,够了吗?”说的是京腔官话:“点将录的执行人,范老兄,你最好知道得少一点,最好不知道。”
范永昌并不感到意外,但却不得不装出吃惊的表情,打了一个冷战,浑身似在发抖。
江湖朋友如果不知道点将录,就证明他见闻有限。
三年前夏五月,白莲教教主徐鸿儒联合闻香教与棒锤会,在山东举事造反,于梁山泊寄家口聚兵发难,手下贼首一百零八将,号称三十六天罡星和七十二地杀星。可惜闻香教和棒锤会来不及赶到聚会,四个月后徐鸿儒兵败滕城被俘,磔死京师。
而现在,国贼魏忠贤乱政,庙堂中忠臣烈士被屠杀几尽,把大明皇朝搞得烈火焚天人死财尽。魏奸的忠实爪牙兼干儿子工部右侍郎崔呈秀,替魏奸列了四册名单。
第一册称天鉴录,列东林党首要,第一名是大学士叶向高。
第二册称天鉴录副册,列的是东林党次要人员。
第三册称同志录,列名的是魏奸的忠实朋党走狗。
第四册称点将录,共一百零八人,沿用徐鸿儒的贼首绰号,称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杀星。这些人,都是魏奸必欲杀之而甘心的忠臣名流大儒。第一名是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曼、霹雳火惠世扬、大刀杨涟、智多星缪昌期
地杀星第一名是神机军师顾大章、旱地忽律游大任、鼓上蚤汪文言
这一百零八将中,目下已诛杀大半了,被株连而死的人成千上万。逃亡的人,正由专人按名捕拿,有些解赴京师,有些就地屠杀。厂、卫的缇骑遍天下,被擒捉押赴京师的犯人络绎于途,天下汹汹,大明皇朝气数将尽。
范永昌快崩溃了,装得真像;他就要做这笔买卖。
这些所谓“缇骑”的人,代表了皇帝老爷,可以随意调动皇亲国戚,可以将各地的大小官吏打入十八层地狱,可以任意杀人,可以任意抄任何人的家
“好吧,在下带你们去见汪爷。”范永昌战栗着说:“你们找咱们黑龙会的麻烦,得不到多少好处的。”
“到时候再说吧,范老兄。”右后方的人说:“目下首要的事是你老兄诚意的合作。”
范永昌带着六个人,偷越城关抄小径连夜北行,到达上元门进入幕府山区,疾趋山谷间的一座大庄院。
任何一座庄院都养有狗,这座庄院也不例外,狂乱的犬吠声,吸引了打更人的注意。
已经是四更正,全庄二十余栋房屋黑沉沉。
范永昌在两里外便用灯笼打出了闪光信号,因此沿途不见有人出面盘问。
在高大的庄门楼前,范永昌在门上叩了七下。片刻,沉重的庄门拉开了,一个黑影当门而立。
“范兄,这些是什么人?”黑影低声问。
“张兄,请不要问。”范永昌语气极不稳定:“请将信号传入,有重要人物须面见汪爷。”
“唔!范兄,你是否被劫持了?”张兄沉声问。
“没有没有。”范永昌急急否认:“请”
“范兄,你应该知道规矩。”张兄声色俱厉:“兄弟重责在身,如果不弄清楚”
“阁下。”范永昌身后的人大声说:“你通知吧,京师十三太保的千手灵官黄承先来向他问好。”
张兄吃了一惊,有点不知所措。
京师有专门捉人杀人的十三位高手,称十三太保名震天下。十三个人中,六个是魏奸的狗爪子,三个是锦衣卫的世袭百户,两个属五城兵马司,两个是魏奸的宫中姘头,奉圣夫人客氏的保镖。而十三个刽子手暗中皆受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指挥。魏奸的忠实虎伥,出主意公然谋杀张皇后、饿死裕妃、吊死胡贵人与选侍赵氏的人,就是这位田尔耕。
“诸位请稍候,对不起。”张兄惶然后退:“在下这就把信号传进去。”
千手灵官拍拍范永昌的肩膀,把范永昌吓了一大跳。
“南京十大名人之一的汪财神,竟然是名震武林的笑面无常汪云飞,贵会重要人物掩护身份的办法委实高明。”千手灵官和气地说:“难怪咱们的人花了一个月工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仅查出你老兄一些底细,谁又肯花工夫在名人仕绅身上浪费工夫去查呀?佩服佩服。”
“能把在下的一些底细查出,已经很了不起了。”范永昌苦苦笑:“而诸位却远在京师”
“你错了,范兄。”千手灵官语气极为自负:“在下虽然远在京师。但天下各地所发生的大事,皆难逃在下的耳目。在南京方面,你知道咱们有多少人活动吗?”
“大概知道一些。”范永昌说:“好像南京的锦衣卫,与京师的锦衣卫并不怎么合作呢。黄爷好像不在卫厂,听说在是崔御史门下得意。”
崔呈秀是魏奸的干儿子,目下的官位已升至御史。这恶贼年纪比魏奸还大两三岁,在公开场合也毫不脸红地称魏奸为父,天下人莫不耻之。范永昌的话,可能带有讽刺成份。
“你们的消息也灵通得令人吃惊。”千手灵官语气有点僵硬:“黑龙会名不虚传。刚才你说找贵会的麻烦得不到多少好处,确是实情。所以,在下希望这次与贵长上会谈,能得到完满的结果,不然,嘿嘿!彼此都有所个便,情势可能坏得不堪收拾。”
范永昌听得出威胁的弦外之音,真感到有点脊梁发冷。他在心中向老天爷祝祷,希望不要发生不堪收拾的恶劣情势,如果这步棋走错了,很可能玩火自焚呢。
庄院像一座小城堡,四周的堡墙就有一丈八尺高,小股贼匪想攻进庄内真不容易。南京十大富豪之一的汪全福汪七爷,拥有大庄院乃是合情理的事。目下虽则庄门大开,这批来自京师的大人物,也不敢强行往里闯,乖乖捺下性子在庄门外等候,直至张兄重新出现相请,方敢入庄。
不久,大厅灯光明亮,中门大开,汪财神汪七爷仅带了两位健仆打扮的人迎客,偌大的华丽大厅,人太少显得大而无当。
主人肃客入座,仆人献上香茗,脸团团和蔼可亲、年约半百的汪七爷向范永昌挥手示意。
“永昌,你回去好了。”汪七爷笑吟吟地说:“天没亮就走,你只有一个更次把一些琐事交代,走吧。”
范永昌欠身应喏一声,顺从地行礼退出厅走了。
“兄弟汪云飞。”汪七爷的笑在南京是颇为罕见的,但今晚却一直在笑,可能是因为对方已经知道笑面无常的底细,用不着再装出大富豪满脸债主像了:“诸位夤夜光临,汪某不胜荣幸。”
“好说好说,来得鲁莽,汪兄海涵。”千手灵官客气地说:“事非得已,汪兄休怪。”
“黄兄的几位朋友,汪某似乎并不陌生”
“汪兄的确并不陌生。”千手灵官笑笑:“在下有幸,替诸位朋友引见汪兄”
千手灵官来了六个人,一个文士打扮,姓周,千手灵官含糊地介绍说是周师爷。一个健仆,携了一只大包裹。其他三人一个比一个伟岸,一个比一个矫健。
鬼剑左丘兴,江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剑术名家。
追云拿月蒯勇,一个专用赤手空拳杀人的黑道恐怖大豪,杀人不用兵刃,浑身刀枪不入。
毒郎君廖智,已死了十年的百毒魔君唯一传人,玩毒的宗师,江湖朋友闻名丧胆的可怕人物。
千手灵官黄承先,则是名震天下的暗器名家,武林的高手名宿皆无法接近他三丈之内,在十丈外杀人有如探囊取物。他并不是有一千支手的怪物,但他可以在同一瞬间,将同时围攻他的三二十名高手用暗器击毙。
笑面无常大概已经知道这些人的来历,所以在神色间依然保持从容镇静,笑容依旧,但其实心中暗惊。
引见毕,双方少不了客套一番。
“无事不登三宝殿。”千手灵官开门见山道出来意:“兄弟从京师未,名义上是奉崔御史差遣,其实是受倪御史倪文焕与李中官李实所托,与贵会交涉一件事。”
“兄弟感到无限光彩。”笑面无常慨然说:“但不知何事需要兄弟效力?只要力所能逮,决不敢辞。”
“在下先行谢过,不胜感激。”千手灵官抱拳道谢:“请问汪兄,可知道三月前贵邻吴县故吏部主事周顺昌所发生的事故?”
“哦!听说过。黄兄,这件事闹得很大,几乎激起惨烈的民变”
“本来就是民变。缇骑擒解周逆官,全县官民罢中示威,暴民攻击使者,不但击毙了专使,更将泊于胥门,擒解另一逆官黄尊素的缇骑专使驱散,杀使沉舟。死的使者是”
“是东厂的第一剑客神剑晁庆。”汪七爷笑笑接口。
“对。主其事的人,是吴县知县陈文瑞,他是周顺昌的门生。暗中助逆的人,是巡抚毛一鹭。动手行凶的人是死囚颜佩韦,和一个年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人。”
“颜佩韦已经自尽”
“那位年青凶手,赤手空拳夺了神剑的剑,一掌震裂了神剑的天灵盖。这个人,倪御史和东厂的朋友们,非要把他弄到手不可。经多方打听,已经知道他姓费,是吴县学舍生员李生的朋友,叫费廉。事发后,李生全家失踪,姓费的也平空消失了。”千手灵官把手一招,健仆将包裹在桌上打开,珠光宝气耀目生花:“这是兄弟带来的一份薄礼,请贵会帮忙,咱们要这个姓费名廉的人。”
所谓薄礼,这一堆金珠最少也值六七千两银子。
“贵会消息灵通,眼线遍天下。”鬼剑左丘兴接口:“吴县与南京算是近邻,汪兄想必已得到不少线索。举目江湖,能赤手空拳夺神剑晁兄的剑,决不是无名小卒,咱们要这个人,兄弟携有东厂所发的十万火急搜杀令。”
“这人姓费,但名不叫廉。”笑面无常冷静地说:“叫文裕,费文裕,是三十年前突然消失的天魔费衡的后人,以游学书生的面目在江湖遨游,露脸了几次,见过他的人并没有几个。天魔费衡本来就是江湖凶魔,至于他的后人为何不为非作歹,令人百思莫解,所以起初在下也不相信在吴县杀神剑的人是费文裕,直至查出他在吴县学舍露了几手弓马骑射绝技,才敢肯定是他。敝会有他一份资料,足资参考,调查的人曾在苏州目击其人,相当可靠。”
“哦!汪兄肯帮忙啦?”千手灵官欣然问。
“兄弟义不容辞。”笑面无常不假思索地答,贪婪的目光不时掠过桌上那一大堆金珠,这笔买卖已是他囊中物了。
“兄弟先行谢过。汪兄,兄弟还有条件。”
“黄兄的意思是”
“咱们四个人,听候差遣,搏杀时必须在场。”
“呵呵!兄弟求之不得呢。”笑面无常欣然说:“诸位都是大行家,高手中的高手,兄弟无任欢迎。给兄弟十天半月工夫安排,届时当有报命。”
“一言为定,这期间”
“这期间,诸位是兄弟的贵宾。”
“那就多谢了,呵呵”宾主谈得投机,相见恨晚。破晓时分,仆人返回城中客店取行囊。当天晚上,主客出现在秦淮河畔的金陵十二楼烟花水月中,似乎把收买人命的大事忘了。
其实,大阴谋正在进行中,而且加紧进行。
而在这段期间,京师方面,周顺昌已在天牢尸谏殉难,被奸贼们拷掠得体无完肤,至死骂不绝口。原来这位胆敢向魏奸声称“世间不畏死男子”的好官,自被全县官民自缇骑手中救出后,不忍故乡被太军莅境荼毒,于三月二十六日悄然动身赴京就逮,与其他烈士杨涟、左光斗、熊廷弼、顾大章、汪文言、赵南星、周攀龙一样,死得轰轰烈烈,光照史册。
满朝稍有作为的文武大臣,几乎被杀光诛尽了。
十八年后,流寇李闯王攻破京师,崇祯帝逃入后苑,登万寿山(梅山)吊死在海棠树下之前,在襟前写下血书,依然有“然皆诸臣之误朕也”一句,真可说至死不悟。他却不知,他哥哥天启皇帝在位七年,已经把稍有用的忠臣烈士杀得鸡犬不留,留下的几乎全是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不亡国才是怪事呢,死时居然责怪诸臣误国。
两月后,宁国府。
这里是山区,小径东出浙江,西面有官道通向长江的大埠芜湖,水陆交通以芜湖为中心。
城北三里地,三汊河口河泊所南首的宣城客栈,旅客们纷纷落店。这是水客们的聚会处,是城外最繁荣的小镇市。
从芜湖来的小客船一靠岸,便上来了七位雄伟的旅客,每人带了一个特大号的包裹,像是前来采购土产的客商。领先那位笑容和蔼的人是笑面无常汪云飞,与人打交道,操着南京腔的官话,真像个南京栈号主人。
码头上,一个猿臂鸢肩,留了大八字胡,敞开青裰胸襟,露出满是胸毛的壮阔胸膛,有一双黑白分明虎目的年青泼皮,正与查船的河泊所官兵说笑聊天,嗓门大,笑声高,颇为令人侧目,他那流里流气,不修篇幅的粗犷泼皮气质,也令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屑。
看到了笑面无常七个人,泼皮不动声色,向一位官兵低声说:“古老总,你们不查那艘客船?”
古老总瞥了客船一眼,笑笑说:“那是没带货的客船,没有什么好查的。”
“嘻嘻!查奸宄呀!”
“小文。”古老总摇头苦笑:“好宄查不胜查,查也查不了。这年头,民不聊生,流民逃丁遍天下,查到了又能怎样?正好住进大牢里吃碗平安饭,鬼才去管这些狗屁可怜事,真正的奸宄,老实说,谁也查不到。”
“哈哈!那养你们这些兵,只管抽货税揩油的?”
“无礼!”古老总半真半假叱喝:“胡说八道。”
“我敢给你打赌一文钱。”姓文的泼皮笑说,向笑面无常七个人的背影一指:“你们查他们的路引,一定可以查出每一张都是伪造的,不信”
笑面无常正要往街口走,突然转身,笑容更深了,但眼中却出现另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狠狠地、阴冷地盯着远在十余步外姓文的泼皮。
姓丈的泼皮吓了一跳,话被逼回腹中了。
“你贵姓?”笑面无常笑问:“祸由口出,你知道吗?你吃哪条路的饭?”
“在下姓文,文风。在宛溪这条水路上,谁不知我浪里鳅文风是条没遮奢的好汉?”姓文的泼皮拍拍胸膛:“你是外乡人,最好少生闲气。”
“很好,很好。”笑面无常点头微笑:“你是在下在贵地所认识的第一个人,也许我会借重你的,再见。”
浪里鳅脸无表情,目送七人走向街口,眼看他们进了宣城客栈。
二更天,客栈的西院一间有内间的大客房,一个人在房外把守,一个人在院子里察看动静。
灯光辉煌,八仙桌四周共坐了十个人。
一个鹰目炯炯的中年人,将桌上一些表册一一摊开,一面加以解释:“这是从苏州、杭州、湖州、长兴、广德州分别抄来的户籍,确是李姓学生全家侨籍的详细记录。广德州户籍承办人所开出的迁涉侨籍单,迁涉地确是宁国府。可是,就此断了线索,宁国府迄今尚未接收到李生全家的侨籍单,沿途村镇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家老少经过。”
“广德州查证了吗?”笑面无常问。
“他们住在东门的来福客栈,确是由一个年青书生到衙门办理迁籍手续。八位男女,都经过查证,确是李生一家七男女与姓费的人。瞧,这就是他们八个人的图形,各地的客栈店伙都证实了就是他们八个人。”
“那该到广德州去查才是。”
“长上。”中年人苦笑:“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可疑问题?”
“按行程,他们绕道杭州,确是不合情理。如果他们想躲到宁国府来,该放舟越太湖走长兴,或者在嘉兴西走湖州长兴出广德,但他们却多绕了几百里,到了杭州再折回来,不合情理。”
“费小辈是头老狐狸,他走的是迷踪步。”笑面无常冷笑:“他在引你们起疑。但是,他犯了严重的错误,没料到真有人查他的底。所以,他一到此地便躲起来了,不办迁入侨籍手续,等一年半载风声过后,再出面补办。你的人都带来了?”
“都带来了,已按预定计划分布全城各角落。”
“很好。加紧查,只要查出李生一家老少的藏匿处,一定可以找得到费小辈的踪迹。
哦!图形够了吗?”
“每个人都有一张。”
“好,给我几张,交给黄兄四个人收藏备用。”
“长上不回南京了?”
“不,这件事我要亲自经手。”
足足计议了一个更次,宾主方散去各自返房就寝。
宁国府城是一座山城,城北十余里的敬亭山蜿蜒南来,隐起三峰伸入城内,即所谓城内陵阳三峰。山上有一寺一观,为本城的名胜区,附近建了不少大户人家的楼阁亭园,都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人家。
景德寺在陵阳峰,是本城最大的丛林,僧房客院甚多,有些大户人家的子弟,常年在这里寄住苦读经书。元妙观则建在西南的鳌峰上,住了三二十名修真的道侣,也建有不少客院,向借住的施主们收些香火钱度日。在这里,信佛的人没有信鬼神的人多,所以元妙观的香火,事实上要比建自晋代的景德寺要旺些。
笑面无常到达后的第三天午后,带了两位仁兄光临元妙观,找到了在观左西望亭与道侣下棋的道玄观主。
道玄观主年届花甲,仙风道骨真有几分神仙气概。也许是上了年纪,很少外出走动,见了人不喜多话,天生一双三角眼,与人应酬态度显得懒散,爱理不理惜话如金,因此人缘并不好。
笑面无常进入亭内,往亭栏上一靠,盯着手持白子,正全神贯注计算棋局的道玄观主,发出一阵平和的笑声。
千手灵官站在对面,另一位则倚在亭口的亭柱上。
观主的对手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壮年老道,穿一袭相当整洁的青道袍,听到笑声,若无其事地瞥了笑面无常一眼,目光又回到棋局上,泰然自若毫无异样。
道玄观主根本不曾抬头,似乎不知道亭中来了人,也不曾听到那种似乎平和,但行家一听便知有异的笑声,右手将一颗棋子捏来捏去,似乎全部精神都放在棋局上,对外界的惊扰无动于衷。
白子已丢掉了半壁江山,正于左下方作困兽之斗。作垂死的零星争夺挣扎,难怪道玄观主举棋不定,不知该从何处落子。
笑面无常发觉笑声并未发生作用,脸一沉,笑声突然增高了一倍。
笑声不再平和,简直有点刺耳了。
两个老道浑如未觉,仍然无动于衷。
笑声又增高了,绵绵不绝势如排山倒海,似要震破人的耳膜,直撼心脉令人脑门发炸。
啪一声响,道玄观主不耐烦地将棋子往石桌上一拍,缓缓抬起头,三角眼眨动了三两下,向笑面无常不悦地说:“鬼哭神嚎似的,你不嫌烦人吗?贫道宁可听猪被杀时的嚎叫,也不愿听你那催魂夺魄的鬼哭,你明白吗?”
笑面无常不笑了,哼了一声说:“在下以为你是聋子,原来不是的。”
道玄观上的目光,重新回到棋局上,重新拈了那颗棋子,不再理睬笑面无常。
“在下知道阁下在元妙观修真。”笑面无常说。
“江湖朋友中,最少也有上千人,知道我九阴羽士在此地修真,十五年来不曾远出云游。”道玄观主冷冷地说:“你的消息,未免太不值钱了。”
“老朋友找你帮忙,所以”
“帮忙做法事吗?谁死了?”道玄观主语利如刀。
“如果你老朋友肯帮忙,就快有人要死了,而且死的将不止一个,而是许多许多个。”
“作一次法事,一个法师银子十两。如果死得多,贫道该发财了。”道玄观主目光仍在棋局上:“除了作法事,贫道从不帮任何人的忙;作法事如果没有银子,免谈;九阴羽士从不施舍。”
“在下捐五百两香火钱,请老朋友帮帮忙。”
“你没听清楚吗?”老道的嗓音提高了:“除了作法事,其他免谈。这十五年来,贫道一身轻松,无事无烦恼,活得很快乐写意,骨头老了,更不想多事,你就给贫道一座金山银山,贫道也扛不了。没有别的事,你请吧!别打扰贫道的棋局好不好?”
“老朋友,这次忙你恐怕不帮是不行了。”笑面无常脸上又涌起了笑容。
“有这么严重吗?”老道冷冷地问。
“恐怕是的。”
“不行。”老道坚决地表示。
“这件事你非帮忙不可。”笑面无常地坚决地说:“你在此地十五年,城内城外百里之外,连一只蚂蚁也瞒不了你,所以在下来找你帮忙。”
“贫道”
“你非答应不可。”
“如果贫道不答应呢?”老道抬头问,三角眼阴睛不定,神情阴森冷漠。
“你去想好了。”笑面无常也笑得暖昧。
“动武?”
“大概会的。”
“你配吗?”
“那两位兄台配。”笑面无常指指两位同伴。
“贫道眼拙,贵友是哪座庙的神鬼?”
“我,千手灵官黄承先。”千手灵官拍拍胸膛说。
“我,鬼见愁郝伯阳,名不见经传。”亭口倚在亭柱上的人冷冷地说:“道长如果有兴,在下陪你玩玩。”
老道眼神一动,随即恢复原状。
“贫道知道你们是何来路了。”老道抓了一把棋子:“难怪这么狂妄。”
“那你是肯帮忙了?”千手灵官问。
“抱歉,贫道十五年前,一直就是官府的死对头。现在,对帮助投靠官府的武林败类更没有兴趣。”
“老道,你说话给我小心了。”千手灵官勃然变色,眼中杀机怒涌。
“贫道说错了吗?”老道冷冷地问:“我九阴羽士往昔是宇内凶魔,从来就不否认贫道的凶魔身份,从来就不在乎别人的咒骂。看来,黄施主,你就没有贫道坦率。”
“老朋友,其实,在下所要求的事并不伤天害理。”笑面无常赶忙打圆场:“你的手面广,向你打听几个人,不管成事与否,皆不会牵连到你,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外?老朋友”
“我九阴羽士不愿做的事,任何人也威胁不了我,你们走吧,贫道”
“在下却是不信。”鬼见愁大声说:“你出外面来,在下要带你走。”
壮年道士哼了一声,推子而起向鬼见愁走去。
“施主好大的口气。”壮年道士一面接近一面说:“贫道也是不信。”
鬼见愁退出亭外,往空地上一站,拉开马步拍拍手,哈哈一笑说:“既然大家都不信,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拿出证明来。哈哈!来吧,在下等着呢。”
壮年道士缓缓迈步的身躯,突然以令人目眩的奇速掠出,眨眼间便欺近了鬼见愁,哼了一声一掌切出,如山力道就在出掌时突然迸发。
叭一声爆响,鬼见愁封出一掌,双掌接实,气流迸爆中,双方稳不住马步,同时踉跄后退。
鬼见愁多退了一步,共退了七步之多,脸色大变。
“摧枯掌!”鬼见愁讶然轻呼:“出手便是歹毒的绝学,你不是个好东西!郝某决不饶你。”
声落迈步,双掌一亮,掌心出现一圈殷红,似乎手掌正在逐渐增大,双目杀机怒涌。
壮年老道看到了殷红如血的掌心,也感觉到鬼见愁无俦气势的重压,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身形一挫,整个人似乎突然萎缩了,体积减少了三分之一。
一声怒啸,鬼见愁疾冲而上,左掌一伸,像火红色的铁盾迎面压出。
壮年老道不敢封挡,右闪、挫体、斜进、出腿,快逾电光石火,避开正面斜踢鬼见愁的左胁。
“卟!”鬼见愁沉左掌硬挡踢来的一脚,右掌一合一收,勾住了壮年老道的胫骨,大喝一声,扭身便摔。
壮年老道惊叫一声,被摔飞两丈外,向亭口飞去。
道玄观主恰好抢出,大喝一声,架住了飞砸而来的壮年老道,消去重压力道,扶住了他。
“我的脚!”壮年老道吃力地站稳:“丹朱勾魂手!我的脚完了!”
鬼见愁折向追到,大声沉喝:“郝某勾定了你的魂。”
道玄观主一声长笑,将壮年老道推开,右手一伸,有如电光一闪。
鬼见愁来得太快,快便不易控制神意,也没料到道玄观主突然出手,想躲闪已力不从心,双方都快,谁没有准备谁倒楣。
“嗤!”有裂帛声传出。
“哎”鬼见愁惊呼,斜退丈外,右袖自肩下开始,被抓掉了一条布帛,上臂裸露,出现了三条抓痕,小血珠立即沁出。
同一瞬间,传出千手灵官的沉喝:“在下要你死!打!”
道玄观主本能地左手一扬,人向侧方仆倒,白棋子漫天散飞,向千手灵官激射而去,破空厉啸声动魄惊心。
“哎呀!”刚着地的道玄观主惊呼,右肩贯入一枚三棱青灰色五寸双锋钉,深抵肩骨,露在外面的三寸钉尾,映着阳光发出青灰色的光芒。
不等老道爬起,千手灵官已出现在身旁。
“没有在下的解药,你仅可支持片刻。”千手灵官狞笑着说:“如果在下要你死,你恐怕已经见阎王去了。”
百十枚白棋子,竟没有一枚击中千手灵官。
另一面,笑面无常右手扣住了壮年老道的右肩,大拇指深深扣入肩井穴。壮年老道则双手扣住笑面无常扣肩的右手肘和脉门,右脚虽不便,但仍可站立。双方似乎僵持不下,但笑面无常左手并未用上,可知一只手便可应付裕如,脸上的笑容显出十分得意。
“你你才是最最高强的一个。”壮年老道绝望地说:“贫道的九九阴真力无无奈你何”
“你知道得太晚了。”笑面无掌笑意详和:“在下要知道这一月以来,明暗间到达贵地的每个陌生人的下落,你愿意合作吗?”
“贫道右脚已毁,活着已毫无意义”
“一条腿算不了什么,活着,这才重要。一只活的蚂蚁,仍然比一头死的狮子强,对不对?”
“那是阁下的想法”
“你错了,那是天下间每一个人的想法。老道,说不说由不了你,你该明白利害。”
“贫道无话可说。”
笑面无常在老道胸腹之间点了三指头,手一松,老道浑身发僵仰面便倒。
“你会说的。”笑面无常冷冷地说:“我有不少问口供的专家,铁打的人也会乖乖招供,你也不例外。”
鬼见愁砰一声大震,倒了。
千手灵官正在拔回三棱钉,道玄观主已因毒发而陷入昏迷境界。
“咦!郝兄”千乎灵官向鬼见愁纵去:“你怎么”
已用不着叫了,鬼见愁已停止了呼吸,右手被道玄观主所抓处,三道抓痕已不见血迹,仅可看到灰黑的液体凝结成珠,散发出腐败的奇异腥臭味。
笑面无常到了,骇然说:“腐尸毒!这不是九阴羽士的绝学,他的九阴爪并不是什么武林绝技,怎么会造成如此可怕的伤害?臭味确是腐尸毒,九地冥魔的惊世奇学。”
“郝兄刚才还是好好的千手灵官毛骨悚然地说。
“咱们走,离开再说。”
“郝兄的尸体”
“兄弟的人会来善后,咱们把俘虏先带走。”笑面无常不但不笑了,表情严肃中带有几分惊疑,举目四顾,然后将昏迷的道玄观主扛上肩,匆匆撤走。
不远处的观门外,一名半死不活的高年老道,有意无意地转首向亭附近眺望,似乎还不知道观主已被不速之客劫走了。
出大东门过风凰桥,折入北行的小径,两里外河边有一户姓匡的农户,地势偏僻很少有人经过。这几天,匡家更是冷清,白天门户紧闭不见人踪,夜间却不时看到窗户有灯光泄出。反正附近没有其他住宅,所以没有人留意匡家有何变故。
天黑后不久,匡家内进小内厅中点起了三盏菜油灯,天井中站着一名警卫。
一张长凳摆在堂下,两名大汉挟持着道玄观主,将他跨坐在凳头。八仙桌上,摆了不少小巧的刑具。桌下一只小火炉炭火熊熊,两枝烙铁已烧得通红。
壁角下,倚坐着气色极差的壮年老道,也由两名大汉看守。
桌旁分坐着笑面无常和千手灵官,厅两侧的排椅共坐了六个人。
“九阴羽士,放聪明些。”笑面无常阴笑着说:“你不至于笨得让在下这些兄弟上刑吧?在下这些弟兄笨手笨脚,上起刑来不知轻重,道长务请包涵一二。”
“大名鼎鼎的九阴羽士被几个江湖小辈上刑,啧啧!”千手灵官怪腔怪调接口:“日后传出江湖,道长,你的脸往那儿放?”
“贫道不会再在江湖现世了。”道玄观主沉着地说:“你们这些人,比我九阴羽士更凶残,更恶毒,更无人性,决不会留贫道这张活口。不管贫道是否合作,老命最终仍是不保,贫道又何必”
“我笑面无常一言九鼎,信誉保证。”笑面无常拍拍胸膛:“只要你合作,在下决不损害你一根汗毛。你活着,对在下构不成威胁,在下犯不着杀你灭口。”
一名大汉上前,将几张图形在道玄观主面前逐一展开,先展开第一张,彩绘着一位剑眉虎目,戴儒巾穿青儒衫的英俊青年人。
“认识这个人吗?”笑面无常说:“他姓费,名文裕。很可能改了装或易了容,虽是书生打扮,却是极为了得的武林高手。”
“观中共寄住了十七位大户人家寄读的子弟,却没有一个像”道玄观主沉着回答:
“唔!有两位年青的生员,但像貌”
“在下不在贵地大户人家子弟身上浪费工夫。”笑面无常截断老道的话:“贵观与景德寺寄住的施主,在下已经全部查证过了,在下要查的,是近月内从浙江方向明暗间迁来的人。四乡在下已派人查遍了,目下主要是着彻查城乡,希望你诚意合作。”
“贫道可以肯定的回答你,城乡附近绝对没有这个人。”
“其他七男女呢?”
大汉将图逐一让老道过目,图出自丹青妙手,画得栩栩如生而且传神,每个人的图形皆有两个,一正一侧。
“在下要知道最近一月来在贵地落脚的男女下落。”笑面无常一面说明:“三天中,在下已经盘问过五位地头蛇,阁下是第六个。那五个仁兄十分合作,可惜毫无头绪,他们都没有阁下消息灵通,阁下在地方上深得人缘,上自富豪仕绅,下至贩夫走卒,皆有阁下的虔诚信徒,只要你借神鬼之口向他们探询,他们连床第间的事也会坦白告诉你,这就是在下找你的原因所在。”
“贫道没见过这些人。”道玄观主说。
“那么,阁下答应去查吗?”
“好吧!你是赢家。”老道终于屈服了:“贫道不愿与你们那两根烙铁亲近。”
“对,道长真是聪明人。”笑面无常满意地笑:“给你吞服一颗定时丹,制了你的气门以防万一,每天申牌正,在下在此地等你的消息,希望在三天之内,道长能查出结果来。”
笑面无常击掌三下:“来人哪!给他一颗定时丹灌下去。”
一名大汉上前,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暗青色的丹丸。
厅门悄然而开,两个人影当门而立。
“哈哈!定时丹有多吗?老夫也要一颗。”语音不大,但直薄耳膜深处:“老夫正用得着。”
众人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倏然而起。
一位半死不活,年已古稀的糟老头当门而立,身前挟着一个活死人,是原来站在天井担任警卫的人。
千手灵官机警地跨出两步,离开了凳椅。
“你没有机会发射暗器,尽管你的暗器很霸道很了得。”老人向千手灵官说:“任何厉害的暗器,也不可能贯穿人体,老夫有人保镖,不怕你的暗器,你最好退回去。”
“你是”笑面无常问。
“你该知道老夫的。”老人说:“白天你阁下就提过老夫的名号,没忘了吧?”
“九地冥魔陆新!”
“对,你的记性不坏。哈哈!这附近已被腐尸毒有效地控制,想向老夫动爪子的人,有死无生。老夫与九阴羽士交情不薄,在他观中享了三年福,你们如果毁了他,老夫岂不要滚蛋另觅居所?劳驾,把老道释放,好来好去,老夫谢谢你们啦!”
九地冥魔名列宇内四大妖魔之一,是武林闻名丧胆的可怕老魔头。笑面无常白天在元妙观不幸而料中,心中早虚,不敢不听命放人。
道玄观主扶住壮年老道向门外走,在门外转身死死地盯了众人一眼,怨毒地说:“贫道已十五年未开杀戒,不愿再沾染血腥,但如果你们再去打扰贫道的清修,贫道发誓要把你们的根掘出来,见一个杀一个。还有,本城隐有不少武功深不可测的避世高人,你们在此地横行,早晚会没有好结果的。记住,贫道已经警告过你们了。”
“老道,走吧!回去还得喝几杯呢。”九地冥魔催促:“这些小辈一个比一个狠,你说这些话吓不倒他们的,他们早晚会埋葬了你。老一辈的人不死,年轻的一代怎能称雄道霸?
走!”
“不必追了!”笑面无常制止手下追赶:“那老魔如在身后洒放腐尸毒,追的人非死不可。”
“汪兄,你打算怎办?”千手灵官问:“还去打九阴羽士的主意?”
“暂时不可惊动他,咱们另找线索。”笑面无常说:“兄弟安上的暗椿已经就绪,城里城外三教九流同时着手,我不相信找不出线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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