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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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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少留意。我对阿西西的圣徒方济格那种几乎象堕人情网似的偏爱不久也感染了他,不过,他有时不免要拿这位圣徒来开开玩笑,这使我很恼火。我们看到这位幸福的宽容忍耐的圣徒象一个可爱的大孩子欢欣鼓舞、亲切友爱地走遍翁布里亚地区1,带着上帝的福,满怀对一切人的谦卑的爱。我们一起阅读他的不朽的太阳之歌,差不多可以背诵了。有一回,我们乘汽船游湖归来,晚风拂动金色的湖水,他低声问道:“圣徒,你在此刻是怎么讲的?”我便引述那位圣徒的诗句说:

    “laudatosi,misignore,perfrateventoetperaereetnubiloetserenoetonnetempo!”2——

    1意大利中部城市翁布里亚一带。

    2意大利语:我主啊,由风兄弟、由有云的和晴和的和各种的天气来赞美你吧!出自方济格的太阳之歌。诗中按意大利语名词的性称太阳、风、天气为兄弟,称月亮、星星、水、地、死为姊妹,表示人类和宇宙万有皆为上帝所创造,因此都是兄弟妹妹或姊妹兼母子关系。

    当我们吵起嘴来,互相说些难听话的时候,他总是半开玩笑地象小学生那样用一大堆这样滑稽可笑的绰号加在我的头上,我憋不住只好笑了,气也就此消了。我这位至友只是在听或者弹他最心爱的音乐时才比较严肃认真。即使在这时,他也会突然中断,开一个玩笑。然而,他对艺术的爱是不搀杂念、真诚专一的,他那种能辨别真伪良莠的艺术感,我是深信不疑的。

    当他的一个朋友处于困境时,他深知如何去安慰他,呆在他身边替他分忧,或者使他转忧为喜,这种体贴入微的本领我委实佩服。我心绪恶劣的时候,他便给我讲许多趣闻轶事,既荒唐又动听,随后,又搀进一些安慰人、使人开心的话语,我很少能无动于衷。

    他多少是尊重我的,因为我比他严肃;更使他佩服的是我的体力。他在别人面前也专说我如何有力气,并且为有一个能单手把他掐死的朋友而感到自豪。他重视身体的技能和灵巧,他教我打网球,同我一起划船和游泳,带我去骑马,教我打台球,直到我几乎同他不相上下时方才罢休。打台球是他最心爱的项目,他不仅技艺高超,而且在台球桌边尤为活泼、诙谐、愉快。他经常给三只球加上我们熟识的人的名字,每击一次,便根据台球的位置和远近编出一套故事来,用漫画化的类比,含沙射影,妙趣横生。他一边冷静地玩着,轻松自如,而且打得漂亮之极;看他打台球,真是一种乐趣。

    他对我的文章的估价并不比我自己的估价高。有一次他对我说;“瞧,我过去一直把你当作诗人,现在还把你当作诗人,但不是因为你那些小品文,而是由于我感觉到,你心里有美的和深刻的东西在,或早或迟总会爆发出来的。到那时,便会有真正的作品了。”

    一学期又一学期象小小的钱币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了,理查德不得不考虑返回故乡的日子不意来到了。我们有点故意放纵地享用一周一周减少的时光,末了我们约定,在辛酸地别离之前还得痛快一场,高高兴兴、满怀希望地结束这些个美好的岁月。我建议假期到伯尔尼阿尔卑斯山去游览,但假期是在初春,去登山确实时间太早。我想着别的建议,头脑都快裂了,这时,理查德却在给他父亲写信,暗中准备一件将使我喜出望外的大好事。一天,他塞给我一张面额很可观的期票,邀请我作为向导陪他去上意大利。

    我的心儿怦怦直跳,既不安又欣喜。从童年时起就怀在心间、真可谓梦寐以求的最大心愿将要实现了。我象得了寒热病似的打点自己的小小行装,教给我的朋友若干意大利话,直到临出发前一天还生怕落得个一场空。

    我们的行李先期托运了。我们坐在火车里,绿色的田野和山丘闪烁而过,乌尔纳湖和戈特哈尔德迎面而来,然后是特辛的山间小镇,溪流、圆山脊、雪峰,接着是平坦的葡萄园里的黑色石屋,这次充满希望的旅程沿着湖泊继续向前,穿过富饶的伦巴第1,奔向喧嚣热闹、既吸引人又令人厌恶的米兰——

    1伦巴第为瑞士人意大利境后的第一大站。

    理查德过去只知道米兰大教堂是著名大建筑之一,但不知是什么样的。见到他愤愤然失望的样子,真叫人高兴。他把最初的惊惧抑制下去并恢复幽默感之后,便建议登上屋顶,到上面那个异想天开、乱七八糟的石雕像大厅里去游览。我们多少满意地发现,这几百个不幸的圣徒像放在这些小尖塔里不算太委屈它们,因为其中多一半,至少是近世增添的那些,均系普通款式的工场制品。我们在宽阔倾斜的大理石石板上躺了差不多两小时,晴朗的四月天的阳光已经把石板晒得微微发热了。理查德愉快地向我承认:“实话对你说,再遇到更多的象这座发疯的大教堂之类令人失望的事,我也是无所谓的。在这次旅途中,我们将看到许多庞然大物,它们会压死我们的,我对它们倒真有点害怕。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既令人愉快,又显示出人类的荒唐!”随后,这乱七八糟的石雕像群——我们正躺在它们中间——刺激他胡思乱想起来。

    “假定说,”他说“在那个唱诗班塔上,也就是最高的尖顶上,站上一位至高至尊的圣徒,当然罗,永远当一个石雕的走钢丝演员,在小尖塔顶上保持平衡,决不是惬意的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这位至高圣徒就得到解救,返回天国,这无疑是公平合理的安排。要是这样的话,你设想一下,每升天一个,接下来会发生多么热闹的场面!剩下来的圣徒e然全部都将严格按照等级次序向前挪动一个位置,每一个圣徒都得使劲跳到他前面那个圣徒原先站的尖顶上去,个个都急急忙忙,个个都对位于自己前面的那些圣徒眼红得不得了”

    后来,我每次路过米兰,便会回想起那天下午,我苦笑着眼看几百个大理石圣徒壮起胆子从塔尖跳到塔尖。

    在热那亚,我心中增添了一种伟大的爱。那是一个刮风的晴天,午餐后不久。我双臂支撑在一道宽阔的胸墙上,身后是五光十色的热那亚,下面是上涨的、生气勃勃的蓝色巨潮。大海,这永恒而不变的大海,发出神秘的怒号,怀着无人能解的要求,向我扑来,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同这泛起泡沫的蓝色海潮结下了生死之交。

    大海的无边无际同样使我倾心,使我神往。我又象在童年时那样,见到了水天一色的朦胧远方一如天门洞开,期待我的到来。我感觉到自己生来就不是常住在人群中、安家在城市和寓所里的住客,而是流浪异域、迷航海上的游子。旧日的、唤起哀愁的愿望,带着无名的冲动,在我心中升起,我要投入神的怀抱,让我的渺小生命同无限与永恒结为兄弟。

    在拉巴洛1我下海游泳,首次同海潮搏斗,品尝涩口的咸水,感受波涛的威力。周围是蓝色、清晰的海浪,棕黄色的岩岸,深邃、寂静的天空,永恒、巨大的涛声。每见到在远处滑翔的船只、黑色的桅杆、耀眼的白帆,或者驶向远方的轮船的一抹轻烟,我便心荡神驰。除去我的宠儿,那永不休息的浮云外,再没有比在远处行驶、渐渐变小、终于消失在开阔的水平线后的船只更美、更严肃、象征憧憬和漫游的图画了。

    我们接着来到了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一如我在成百幅图画、成千个睡梦中见到的那样,光亮、宽敞、好客,一道绿水横贯,上有座座桥梁,城外青山环抱。故宫2莽撞的塔楼刺破蓝天,高处是美丽的菲埃索勒城,白茫茫的,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座座山丘,果树花开,玫瑰红间着白色。这善良的托斯卡纳人轻松愉快的生活仿佛一个奇迹在我眼前升起,我不久就觉得比在家乡更为亲切。白天,我们在教堂、广场、小巷、凉廊、市场闲逛,夜晚,我们在柠檬已熟的山丘花园里幻想,或者在基安蒂淳朴的小酒店里饮酒聊天。其间,我们在巴杰罗宫、寺院、图书馆、圣器室消磨了许多钟点,收获丰富,心情愉快;还在菲埃索勒、圣米尼亚托、赛蒂格那诺、普拉托度过了午后的时光——

    1意大利热那亚城东的海港,临利古里亚海。

    2故宫,或译作维克基奥宫。以下均为佛罗伦萨的名胜古迹或周围地点。

    按照临行前的约定,我和理查德分手一周,独自到富饶、葱绿的翁布里亚丘陵去享受我的青年时代最珍贵的一次漫游。我踏上圣方济格走过的道路,有时,我简直感到他同我结伴而行。我心中充满无限的爱,怀着感恩和欢乐的心情,向每一只小鸟、每一股清泉、每一丛野玫瑰致意。我在阳光明媚的山坡旁摘食柠檬,在小村落中寄宿,我唱歌吟诗,把歌和诗送入我的心田,还在阿西西,在我的圣徒的教堂里做复活节礼拜。

    我始终觉得,这漫游翁布里亚的八天,仿佛是我的青春岁月的王冠和美丽的晚霞。每天都有清泉从我心中迸涌,我观看这光明的、节日般绚丽的春色,就象注视着上帝的慈悲的眼睛。

    在翁布里亚,我满怀敬意地踏着这位“上帝的乐师”的足迹漫游;在佛罗伦萨,我经常陶醉在对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初期生活的想象之中。在国内,我虽然已经写过文章讽刺当代的生活方式,但到了佛罗伦萨,我才首次感到现代文化可怜可笑。在那里,我首次预感到在我们的社会里我将永远是个陌路人;在那里,我首次产生这样的愿望,要在那个社会之外,可能的话在南方生活下去。在这里,我能够同人们交往,所到之处,生活的真诚自然,以及使生活高尚优雅的古典文化和历史传统,使我心旷神怡。

    这数周的美好光阴渐渐流逝,绚丽多彩,怡悦人心;我还从未见过理查德如此陶醉,如此狂喜。我们兴高采烈,忘乎所以,将盛着美和享受的金樽连连一饮而尽。我们漫游南方炎热的偏僻山村,与店主、僧侣、农家姑娘、地位虽低但知足的乡村神甫为友,聆听淳朴的小夜曲,拿面包和果子喂那些棕色皮肤、漂亮可爱的孩子,从阳光灿烂的山巅俯瞰沐浴在春光里的托斯卡纳,远眺银光闪闪的利古里亚海。我们两人都强烈地感到应当珍惜自己的幸福,并迎向丰富的新生活。工作、奋斗、享受、荣誉近在咫尺,光辉夺目,唾手可得,因此我们尽可以不慌不忙地欢度眼前的这些幸福时日。马上就要到来的离别也显得容易了,看来只是短暂的,因为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坚信,我们谁也少不了谁,彼此间是可靠的生活伴侣。

    这便是我青年时代的故事。当我细想时,我总觉得它太过短促,好似匆匆的夏夜。一点音乐,一点才智,一点爱情,一点虚荣心——但这是美的、丰富的、多彩的,象一次埃莱夫西斯节1——

    1埃莱大西斯在雅典西北,希腊神话中谷物女神得墨特尔的圣地。到中世纪,有埃莱夫西斯节,演出神秘刷,表演得墨特尔及其女冥后普西芬尼在彼岸极乐世界的生活,象征不朽的观念。

    这一切,象是一枝烛光在风中迅速而令人惋惜地熄灭了。在苏黎世,理查德和我辞别。他两次从火车车厢里下来同我亲吻,还一直从窗口探出身来多情地向我频频点头。

    两周以后,他游泳时淹死在南德一条小极了的小河里。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未能参加他的葬礼,他入殓下葬数天以后,我才惊悉这噩耗。我倒在阁楼的地板上,用粗鄙不堪的话辱骂和诅咒上帝和人生,嚎啕痛哭。在这之前,我还从未想到过,这些年里我唯一牢靠的财产是我的友谊。如今却已成了往事。

    城里、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天天有无数的回忆压得我几近窒息。如今我觉得什么都千篇一律;我病在心灵,于是厌恶一切生灵。眼下还无法指望我那支离破碎的心灵能够愈合,振作精神,重新张起船帆,迎向中年时代更不易接近的幸福。上帝曾让我把生命中的精华献给了纯洁、欢快的友谊。我们肩并肩象两条快艇破浪向前,理查德的小艇色彩绚丽,轻快,幸福,可爱,为我所艳羡,为我所信赖,他将带我奔向美好的目标。如今,他惨叫一声沉没了,而我则失去了舵手,在骤然间昏黑一片的水上漂浮。

    现在本该轮到我自己来通过这场严峻的考验,根据星座确定方向,开始新的航程,为摘取生活的花冠去奋斗,去奔波。我相信过友谊,相信过女性的爱,相信过青春。如今她们相继离弃了我,为什么我不去相信上帝,借助他的更强大的力量呢?但我一生象个孩子似的胆怯而倔强,始终期待着本来意义上的生活在狂风中飞临我的头上,使我明白事理、见多识广,然后展开巨翼,载我去迎接成年时期的幸福。但是这明智而自制的生活始终缄默不语,听凭我四处飘浮。它既不给我送来狂风,也不给我送来星星,而是等待我有朝一日磨去棱角,变得畏畏缩缩,忍气吞声。它听凭我去演骄傲自大的喜剧,不屑一顾地等待我这个迷途的孩子重新找到慈母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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