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
简昆仑就着清澈的溪水,洗了个脸。
肩上的流血虽已止住,可是整个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湿,再加上汗渍,贴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无人,溪水既清,他就干脆脱下来洗一洗,顺便瞧瞧伤势如何。
若非暗中那个人的援手,现在怕已落在了时美娇的手里,若非是无音姑娘的网开一面,以当时自己之狼狈情况,怕是也已落在了她们手上,是以,这两个人,俱称得上自己的恩人。
无音姑娘限于她目前身分处境,自是不便出面与自己招呼,至于暗中的那个人,简昆仑料定他应是会随时出现与自己见面。
所谓受人涓滴,当报以涌泉,更何况如此大的恩惠?
简昆仑不急于离开,所以有此一番磨蹭,无非是有心等候着与此人一见。
清澈若莹的溪水,为血渍所污,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见,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风景。
时美娇的那一剑可真厉害,扎了个透明窟窿,幸而还不曾伤了筋骨,否则可真不堪设想虽然如此,这一条右臂,这一霎想要举起也难。
忍着身上的疼,简昆仑用打湿的上衣,洗着身上的血渍,虽是个小小动作,现在做来却也不易。
这几天对他来说,真个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踪,接下来自己负伤坠水,还险些落在了官兵手里,好不容易伤势好了,现在第二次又受了伤,上次为七老爷掌伤的是左臂,这一次剑伤是右臂,两边轮着来,想来真个气馁,堪称流年不利。
只是,较之落在时美娇手里,再尝俘虏之苦,这点伤势,却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长剑连鞘,插落足前。
简昆仑盘坐石上,把胡乱洗涤的血衣,摊开来晾好面前。
弯身摊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见了那个人来。
一身黑色长衣,双目以下,紧紧扎着一方软巾,其人长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边树丛闪身而出,也许他已经来了很久,一直在向简昆仑偷偷窥伺。
既然已照了面,也就不再掩饰。
微微迟疑了一下,黑衣人缓缓走过来,简昆仑一笑站起:“方才多蒙搭救,想来便是尊驾了!”
黑衣人站住脚,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话,一径走到了他面前,才行站住。
简昆仑不免纳闷,更以眼前赤着上身,当着生人怪别扭的。尴尬地笑了一笑,待将取拾地上湿衣穿好,却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着对方的一只手,已自攀向他的肩头,目光转动,竟自细细瞧起他的伤来。
简昆仑颇不过意地微微一笑:“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不劳仁兄挂心”
黑衣人回过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随即攀着他一面肩头,继续向他伤处前后打量不已。
简昆仑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剑法高明,都怪我一时大意,误入了她的六仪阵门,若非是仁见一掌飞针,这时只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话,径自由身上取出了个扁扁药盒,打开来,里面是半盒丹药,月光下色如金锭,也不知是什么药。他取出了几粒,托在掌心。
简昆仑说了声:“慢着”
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岂能随便任人摆布?
只是,对方现于蒙巾之外的一双眼睛,却是善意热情,充满了关怀之谊,这就使得简昆仑不便坚持。再说自己这条命还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从容施药,把一只火般热炙的手掌,轻轻按住了简昆仑受伤之处,力道微出,丹药自吐,即行注入内里伤处。
简昆仑乍然一痛之后,继而是无比清凉,一下子,仿佛伤已好了一半。
“多树仁兄,什么药这般灵异好舒服!”
黑衣人将药盒收入怀内,用一方洁帕,为他垫好伤处,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布条用以包扎,干脆提起长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长条来。
简昆仑阻之不及,大为感动。
萍水相逢,古道热肠,眼前这一位便是如此,确是好样儿的。
黑衣人手法熟练,不费什么功夫,已把他伤处缠好。
“记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换药以你的身子,应该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声音压低了,只是效果不彰,听在简昆仑耳朵里,尤其有惊人之势。
“你”左手猝翻,就势一抄,因其形势,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却也无能躲闪,即为简昆仑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脉门。
简昆仑尽管肩上有伤,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轻视,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经为他拿住了脉门,顿时半身发麻,全身失力为之动弹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简昆仑右手径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脸上面巾一张俊秀丰采的脸蛋儿,便自现了出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较之女孩儿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样。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个?
“哦是你?”
一愣之后,双方都似有说不出的尴尬,尤其李七郎,简直像是被人窥穿了心事那般腼腆。
“简兄,是我你”一霎间,脸也红了。
简昆仑终而镇定道:“七郎兄”随即松开了紧紧抓住对方的左手。
李七郎穴路方解,倏地后退一步,身势猝转,跃上了一块石头。羞涩未去,径自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对方望着,却是欲言还休
一霎间的静寂,猝闻得溪水哗哗此番静中有乱,大大干扰了李七郎的心绪平静。
简昆仑却是胸怀磊落,向着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终是彼此立场悬殊,对垒分明,再次相见,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李七郎总算熬过了眼前这阵子别扭劲儿,身形轻耸,飕然而过,解颜一笑道:“想瞒着你都不行,还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时堂主瞧见了,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简昆仑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只是贵门时堂主,精明透剔,若为她瞧出了足下本来面目,只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摇头笑道:“这一点我早已想到,看来还不至于”
简昆仑微微含笑,打量向对方道:“这是贵门之事,我其实无需饶舌,只是为足下着想,却是多有不便”
他随即正色道:“再言,贵门主人柳蝶衣,与我怀有深仇,他固然放不过我,我却也饶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分,终是不便还请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着他哼了一声,脸上神态,颇有颉颃,倏地挑动长眉,把脸转向一边,久久不能平息。
简昆仑轻轻一叹:“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只是却与万花飘香毫无牵涉,只限于足下一面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过头来,眼睛里交织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难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心存感激?万花飘香更不寄望你什么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体会到了,以你一个人能力,无论如何也难与我们一争,你还执迷不悟么?”
简昆仑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绝不会与你们妥协”
李七郎为之一呆,怅怅地向他望着,忽然飞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轻飘。
飕然作响声中,已立身简昆仑面前。
简昆仑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长剑剑把。
李七郎却似已窥出了他的心意,解颜一笑:“怎么,你要跟我动手,刚才不是还在说什么报恩来着”
这几句话声音轻细,韵色逗俏,衬着他那般风姿,乍睹耳闻之下,真有女孩儿的妩媚。这般姿色神态,偏偏装点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为他惋惜,大生叹息,却是无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双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着,笑哈哈地道:“你这个人呀总不成还要与我动宝剑么?不要忘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岂能是我的对手?”
简昆仑哼了一声,默默地垂下眸子。
这一霎,他宁可闭上眼睛,却没有勇气向对方打量一眼,怎么说,对方却是有恩于己,只是这样的妍媸不分,简直无福消受。
李七郎这一面,却是方兴未艾,举起纤细手指,掠了一下鬓边散发,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记得你离开的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
简昆仑看了他一眼,摇头一叹,真正无从体会,也无能置喙。
李七郎缓缓趋前一步,神色里无尽依依,灿若秋水一双大眼睛,缓缓收拢着,那么细致、体贴入微地向对方打量着。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吧!”说时,他自个儿先自坐下,拍拍身侧石头,偏过头来,烟行媚视地向简昆仑瞅着,却不曾注意到,身边的这个人,强压着一腔怒火
李七郎说:“只要你跟我好,时美娇那小妮子,谅她也不能把你怎样,至于柳先生那里,我自会为你慢慢开脱!”
话声未已,却听得身后飕然作响,一股冷风,直袭过来。李七郎陡地一惊偏过头来,只见对方冷森森的一口长剑,已比在脸前。
这番举止,好没来由。
李七郎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剑,一惊之下,才注意到对方杀机盎然的脸:“你”简昆仑虽然身上有伤,却是无碍于他的出剑。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凌人之势。
李七郎说了个你字,一时过于吃惊,竟自作声不得,脸上神态,大是惊诧,似乎对于眼前这一霎的猝变,万难理解。
简昆仑这一剑自不会真的刺出去,再怎么说,这个人总是有恩于己。
“李七郎,你看错了我简某的为人了。姓简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万花飘香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出来,接不接得着,是我自己的事,以后不劳阁下操心,再要见面纠缠,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休怪我翻脸无情!”
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鸣!
话声出口,长剑倏转,当地一响,已插落鞘中,紧接着身子已自腾起,长空一烟般消逝于沉沉夜色之间。
李七郎一惊之后,待将起身而追。
一丝狡黠的微笑,显现在他白皙的脸上。他绝不会就这样认输的!
多少年以来,他久已任性成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即使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组织里,也只有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一个人能对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断袖,对于这个雄形尤物,思宠极致,无疑百般放任,万事纵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连时美娇这般举足轻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里。
他却又是聪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样,他有极大的野心,一俟时机成熟,不只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选择了简昆仑,不仅仅只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关、权术运用,都少不了简昆仑那样的一个人。
简昆仑却偏偏不与就范。
他却也不就此死心
闲着没事的时候,用五色花纸叠了个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顺风而扬
眼看它越过了当前楼栏、柳树飘向画廊,无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脚步正前。
走在前面的吴三桂,霍地站住了脚步直瞪着飘落脚前的那只纸叠燕子。
就只是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一端小事,却也把身边一干人等吓得不轻刷地拉开了一个架式,四口腰刀,团团把吴王爷围在了中间。
宝二爷一枝独秀,身形轻转,翩如蝴蝶,绕到了吴三桂当前,极其利落地弯下身子来,由地上拾起了那只纸燕子。
楼上佳人恍然一惊,蓦地飞红了脸。
怎么也没想到,一时无心之举,竟然会招着了这个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赶忙缩回身子,砰!关上了窗户。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给她的感觉大是不妙,显然是大祸临头了。
看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宝二爷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过了眼前垂柳,直瞧向当前画楼,惊鸿一瞥的当儿,也瞧见了关窗户的那个人儿,一时心内雪然:“王爷没事儿,是一只燕子。”
“燕子?”吴三桂挑动着浓而黑的眉毛,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是一只纸叠的燕子。”宝二爷上前一步,双手恭呈“您瞧瞧吧!”
吴三桂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不觉为之莞尔。
他今年四十六岁,面如冠玉,虎额燕颔,卖相极是魁梧,因有粉面金刚之称,却是文经武略风流倜傥切切不可以莽夫视之。
打量着手里的这只纸燕子,他先就笑了:“这是谁给我逗着玩儿?”
“回爷的话,是”宝爷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压低了嗓子“是那个姓朱的大姑娘”吴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宝二爷仰起头来,脸上神态似笑不笑“想是一个人闷得慌,闲着没事,还是知道您来了,给您报个讯儿,所谓的燕子报安没说的讨个吉祥!”
好一个燕子报安!
旗人都会说话,两个嘴皮子能把死人说活了,眼前这个宝二爷姓宝名柱,出身长白,乃是吴三桂封王之后,多尔衮专荐御赐,一身软硬功夫,万中挑一,真真可当得上是好样儿的,不只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际手腕,举止应对,车前马后,看着主子说话,极尽圆滑为能事,吴三桂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他,诚然不可少离须臾。
明明是永历皇妹、九公主的身分,宝二爷却偏偏要称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说了,他才立刻改口,这些虽是极细微的小事,却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谨慎,心思灵巧。
几天前简昆仑、向思思夜闯王府,曾动干戈,甚至宝二爷本人,在与简昆仑动手之间,亦不免受了内伤,说来应是一件大事。
这个宝侍卫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说吴三桂本人不曾闻问,上房里连个丫鬟都不曾惊动,一切都在暗中布施,表面丝毫不着痕迹,就连宝二爷本人也是一样,里面还带着伤,外面一样谈笑风生,丝毫也没有疏忽了职守。
“说得好”吴三桂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觉地逡巡着,向着当前画楼望去。
“这是”
“彩碧楼。”宝柱答得快“为了九公主的安全着想,奴才与贝爷合计了一下,暂时移动了一下她的原来住处,搬到了这里住”
所谓的贝爷,应当指的是九翅金鹰贝锡,也就是那一位人称七老太爷的。
干咳了一声,宝柱察颜观色,又道:“这里是王爷您的花园,闲人不敢进来”
吴三桂频频含笑,说了个好,却是暖昧地道:“只是东院那边”
“奴才知道,爷只管放心,”他说“没人知道!”
东边院子又称日照阁,住着陈圆圆,自圆圆吃斋修道以来,改名日照观。虽说如此,她对三桂仍时有规劝,吴三桂独独对她还有一分顾忌爱怜。
这一点宝二爷岂有不知?
听他这么一说,吴三桂心里最后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了。“好吧!这会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吴三桂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用不了这么些人,就你跟着好了!”
“喳!”宝二爷大口应了一声,向着一干卫士挥动了一下马蹄箭袖“都下去!”
听说是平西王吴三桂来了,朱蕾可是打心里烦,又惊又怕,更有说不出的恨这一霎心里紊乱极了。
提起这个人,无论于私于公,于家于国,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为了个女人,大开山海关引进了清兵,明室天下,怎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要不是他的穷追不舍,永历帝岂能如此狼狈?
这些事只要一想起来,朱蕾就有说不出的激动,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难安,避之尚恐不及,见了面,真不知给他一副什么样的脸色?
若是能拒绝不见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却无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阶下之囚,她能够有眼前的一份宽容,僻院而居,已经难能可贵,哪里再能像往常一样,摆公主的谱儿?
是以,听见了王爷的赐见,她略作盘算,很知趣地离开了闺阁,这就下楼来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帘,说了声:“请!”朱蕾落落大方地迈步进入。
精致华丽,不甚宽敞的客厅,布置得颇是雅致,过去圆圆在这里住过些时候,一切的摆设都还照旧,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园子里花开如锦,时有小风,散置着满室的馥郁清芬。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已把对方这个阵仗瞧了个清楚。只当是没瞧见他,朱蕾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在一张铺有锦垫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宝二爷上前一步,摔下了马蹄袖,咳嗽一声道:“奴才宝柱,给姑娘请安”依着本朝的规矩,打了个扦儿,一面仰起了脸,说“王爷来了。”
“得了!”吴三桂一团和气地笑着“没瞧见吗!人家姑娘这会子心里不乐,你就少说两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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