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安当天,唐峻耀就带着一顶草帽,挑着货郎担打着拨浪鼓走进了南城门。他在南大街吴记布店门口徘徊了许久,他不敢冒冒失失地进去,担心布店吴老板认出他来。他了解那个吴老板是个什么东西,那个吴老板认出他来肯定会向解放军当局举报他。他希望能在门口碰见谷雨儿,他的货郎担里还藏了一些银元,他想把这些钱给谷雨儿贴补家用。
他把货郎担摆在路边,他自己坐在马路沿上,眼巴巴地打量斜对过儿每一个从吴记布店门口走过的年轻女人,希望能从她们身上找到谷雨儿的影子。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谷雨儿了,在他的印象里,谷雨儿还是那个天真漂亮的小姑娘。他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谷雨儿早已经长大成人嫁为人妇了。但他并不担心这一点,他坚信只要她从他眼前走过,他一定能认得出来。他唯一担心的是碰见吴老板,所以他把草帽压得低低的。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担心,经过十二年的风霜浸蚀,他早已从当年意气风发的将军,蜕变成一个苍老的贩夫了,即使吴老板面对面看见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他缩在马路边上等啊等的,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能见到谷雨儿,只好悻悻地在南门外找了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他在西安待过多年,知道往返于南山和西安之间做买卖的小贩都在这种下等客栈里落脚。
第二天,他挑着货郎担又去了南大街。他从南门走到钟楼,在钟楼的地摊上吃了一碗馄饨,又挑着货郎担走回南门。他一个上午在南大街来回走了四趟,走得他脚腕酸疼。在走第三趟的时候,看见两个穿解放军军装的人在墙上贴标语,标语上“坚决镇压敢于对抗新生政权的国民党残余分子”二十个大字让他看得心惊肉跳。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走了第四趟。唐峻耀的坚持终于有了成果,他碰见了兴高采烈的谷雨儿。
解放三个多月来,关若云身上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从一个经历过失子之痛郁郁寡欢的少妇,变回了过去那个热情洋溢的关若云。参加工作后,她被分配到电厂营业所业务科抄电表,解放前的业务室现在扩充成了业务科,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处跑着抄电表。那时候抄表员没有任何车辆代步,路远路近都凭两条腿跑,很辛苦。但关若云一点都不觉得苦,她喜欢在街上跑来跑去,她觉得只有在街上跑来跑去的时候,才能尽情释放她满心的喜悦。好在那时候用得起电的人家少得可怜,全市由西安人民发电厂供电的照明、动力用户加起来总共只有四千四百三十三户,分到抄表员手里,每人每月只抄三四百户而已。关若云负责的地段主要在南院门一带,这天她刚抄完电表,顺便回家吃午饭,刚好就碰见了姑爷爷。
参加工作后,关若云毅然决然地剪掉了披肩卷发,仿照解放军女兵的样式在裁缝铺给自己做了一套列宁装。还故意把新做的衣裤放在水中洗得发白,让自己扎紧腰带后看上去更加朴素干练、英姿飒爽。关若云和当时所有向往革命的女青年一样,对于进城的解放军女兵那身形式新颖的双排纽扣、大翻领的列宁装十分艳羡,认为那就是革命的象征。一时间,穿列宁装、留短发成为那个时代年轻女性的时髦打扮,成为政府机关女干部的典型服式。
关若云的这身列宁装让唐峻耀半天没敢认她,但她那张小圆脸上荡漾起的笑容和她那一头微卷的短发,仍然让唐峻耀找到了上小学时的谷雨儿的影子。谷雨儿上小学时也留着一头齐耳短发,也是整天价笑个不停。他取下草帽迎着她走过去。
关若云哼着歌儿从粉巷走出来,走到南大街上的时候还在哼那支歌儿,她哼的是当时最流行的歌儿“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她来来回回哼这支歌儿,哼了一遍又一遍,她喜欢这支歌儿明快的调子,更喜欢这支歌儿的歌词。她正哼着歌儿回家吃午饭,没注意迎面走过来的唐峻耀,她做梦也想不到分别多年的姑爷爷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她眼前,而且是那么一付莫名其妙的打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