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狂热年代（11）为了那勺炒凉粉

    妈妈早出晚归，一日三餐都在单位吃饭。星期天家里不做饭，泉水跟妈妈到单位食堂吃饭，吃完了给奶奶爸爸带两份回来。泉水看见妈妈每顿只买二两饭，打一份素菜，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有时候什么菜都不买，只买一点咸菜下饭。妈妈晚上洗脚的时候，泉水看见她两条腿肿得发亮，拿手指头去按，一按一个坑。他经常看见妈妈下班回来，走到门口却不进来，脸色煞白地在门框上倚靠很长时间。

    人在一生中，肯定有很多想起来就后悔的事，大多数事情悔上一阵子后，慢慢地也就淡忘了。但有些事情尽管很小，甚至小到微不足道，却会永远刻在你的记忆里伴随你一生。

    那天，泉水和妈妈从郊区拉豆渣回来，走到和平门里时，他早已饥肠辘辘浑身无力了。人常说馋猫鼻子尖，泉水这个馋猫，鼻子眼睛都尖。蓦的他看见路边摆着一个凉粉担，担子的一头放着一大块撒了水的白生生的凉粉。另一头有一个小炉子，炉子上支着一个平锅，锅里油腻腻地盖着一个粗瓷大老碗。他不知道碗底下盖的是什么，就问妈妈，妈妈说是炒凉粉。

    他长那么大红薯苞谷面发糕豆渣窝头常吃，却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炒凉粉这么一种能吃的东西。公私合营以后，沿街叫卖的小贩踪迹全无，炒凉粉这种小吃也几近绝迹。

    当时他就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毫不掩饰地问好不好吃？妈妈停住脚步，把架子车车把轻轻放到地上，直起腰喘息了半天，才擦着脸上的汗问那个卖凉粉的多少钱一碗。卖凉粉的说两块钱一碗。泉水看见妈妈犹豫起来，嘴里说这么贵？然后回过头看他。他知道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四十二块钱，两块钱对于她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他恋恋不舍地把眼光从凉粉担上挪开，跟妈妈说：“我就是随便问问，不想吃，走吧。”

    泉水已经从地上抄起车把，却看见妈妈走到凉粉担跟前，从衣袋里掏出钱递给卖凉粉的小贩。当那个脏兮兮的小贩用油腻腻的手揭开油腻腻的锅里那个油腻腻的老碗时，一股油腻腻的香味扑鼻而来。泉水喜出望外地从小贩手里接过盛了大半下的小盘子，不顾一切地用勺子把那并不冒烟但的确很烫的油腻腻的凉粉往嘴里送。吃了一半时他突然天良未泯地发现妈妈没吃，只是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母亲并没有给她也买上一盘。他便舀了一勺递到妈妈嘴边说：“妈，你尝尝，可好吃了。”

    妈妈的嘴躲开了他的勺子和勺子里那香喷喷的炒凉粉，笑着说：“妈什么没吃过？你吃吧。”他分明看见妈妈笑的时候，眼睛里湿漉漉的，并且把脸扭到了一边。当时的他对妈妈的这个举动并没有多想，炒凉粉的香味遮盖了一切，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已经送到妈妈嘴边的那勺凉粉又填回到了自己的嘴里。

    多年以后，当泉水站在巴黎圣母院下面仰望圣母雕像时，那勺凉粉在他的心里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沉重，一想起来，他就连肠子都悔青了。当时他只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却看不出那笑容后面隐藏着什么。现在想起来那笑的后面一定有着难以言传的复杂感情——母爱、酸楚、歉意、谅解……他想母亲的心里什么样的感情都会有，唯独不会有对儿子的埋怨，就像他现在对自己的孩子那样。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现在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对孩子的爱的灌注中，他渐渐懂得了父母，因之便常常对不懂事的小时候做的诸多不懂事的事懊悔不已。

    他站在圣母院下面谴责性地进行假设：假设他当时懂事些，把那一勺炒凉粉送进妈妈的嘴里，妈妈一定嘴里拒绝，心里却像蜜一样甜，而他也将因此少了一些纠缠这么多年的自责。假如时光再倒回去，假如没有那么些事情发生，假如他不到异国他乡……唉！这无数个假设构成了他终身的遗憾。遗憾之余他便常常想把他的反思他的感受他的自责告诉他的孩子也许还有别人的孩子，不是为他而是为了他或者他们，为了他们长大懂事以后不再像他一样有那么多反思那么多感受那么多自责。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勺凉粉让异国他乡的他懂得了孟郊这句诗的深刻含义。遗憾的是，他懂得的太迟了，他站在巴黎圣母院仰望圣母雕像的时候，他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妈妈早已被城河边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多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