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举荐函。碰巧遇到同样是军人出身的局长,大手一挥:小兵蛋子我要了,继续开小车。
我现在的人事档案上就填有大专学历,这有那些秀才们的功劳。比之老头子的研究生学历,我也不觉得自己水分多,这年头,到了一定位置,小学毕业也能扣上博士帽子,咱大专学历也就名副其实了。
那本藏书是老婆推荐给我看的,说你闲着也是闲着,学学理论知识,往后在实践中多总结些人际关系经验。还说给女领导开车,你老余可得多加小心,多揣摩女人的心理。我重点阅读的正是里面的那章"职业女性的心理",虽读不懂上面枯燥的专业术语,可对照在老婆身上,我看起来消化得也快。老婆本是职业记者出身嘛,总结一个词就是:冷酷到底!啥场面都见识过,跟个女法医似的,能把尸首当标本收藏,相当地麻木。
我无法将书里的文字码在女市长的身上,总觉得她跟我老婆不是一类的女性,我老婆再冷酷,到了床上可是热情似火的,能把我整个小鸟燃烧。
吴市长是哪类?非要我给个定义,三个字:不知道!
别看老头子是冲杀过枪林弹雨的,生来却有收藏怪癖,小到毛主席像章,大到古玩字画,把他家的小洋楼书房整得混乱不堪,书不多,杂货倒不少,为此,领导夫人意见可大了。有一回实在看不过去,就将文革时期的几张破旧宣传画扔进了垃圾桶,先斩后奏。老头子知道后,立马露出军阀嘴脸,破马张飞似的给老伴一个耳光,骂她是白痴,不珍惜文化遗产。帽子扣得太大,有点斗"右派"的架势。老伴一气之下,要跟这位"武斗分子"离婚,老头子没当回事,反而笑道:你这是让组织怀疑我在外头一定包二奶了。
我刚给他开车时,他还在水利局长的位置上,那时候要清闲点,有空就让我载上他逛西城收藏市场。车一停好,他就拽上我扎在了人堆里,连路边地摊也不放过。只要他看中的,不管是陈旧字画还是破尿壶,出手也大方。我记得当时他还高价买了几本越战电影改编成的连环画,一回到车上,就返老还童了,看得很认真,到了家门口还在埋头看书。
升迁进了市政府后,老头子公务繁忙起来,也没时间发扬光大这一嗜好。不过,位置一旦翻新了,那爱好随之也上了档次:小兵喝酒练胆量,将军把杯为庆功。手上有了更粗的权杖,领导的嗜好通常也会像红头文件一样,逐层下达下去,口头式的传达。于是坛坛罐罐的,山山水水的,飞禽走兽的,这些玩意儿,一股脑儿飘进了老头子书房里。我这个司机,双手免不了有离开方向盘的时候,时常在上下之间充当媒介作用:没有上层关系的,想给领导的嗜好助兴,实在是珠峰一般遥不可及,预约拜见都排不上名,也只好从侧面玩弄迂回战术,我就成了这类小角色的猎物。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倒腾出那些破玩意儿,除了连环画,在那些残屑乱渣面前,我基本是个文盲,只好捧到领导面前,让他慧眼识真。老头子会不动声色地观察,认真探究的镜头好像置身于远古墓场,又像是战前指挥官在巡查阵地,只不过手头拿着的不是望远镜,而是放大镜。也正因为有如此雅兴,文化部门是老头子重点光顾的单位,他也结交了不少老学究,都快把自己研究成考古专家了。
其中有个学究给我印象比较深刻,此人能有六十多岁,满头白发挽成道士冠,飘然苍须挥洒颌下,一身粗布蓝袍也隐不住浑身散发的道气仙骨。自诩为"南山老松",踏遍鸡形图上大好河山,每到一处必在醉意中吟诗作画,抒发胸臆。"南山老松"算是位民间杂家,上自天文地理,下至飞虫走兽,没有他不知道的,博学多才。
偶然踏足本市,仙身现于西城旧市场,合掌打坐,膝前报纸上搁有几枚古币,旁边一行楷书毛笔字:祺祥通宝,背宝云局,一千。
那天,老头子俘获了清代徽商家祠里的一张破椅子,让我小心地背在肩上,刚好路过那里。古币老头子也收藏不少,那些破玩意跟我小时候在乡下见到的烂铜钱差不多,那些烂铜钱嵌在老房子内堂阁门上的门环里,腐蚀成青色,有点像现在垃圾电器上的电路板颜色。
"南山老松"摆放的古币形状类似中孔方圆,颜色却是酱色的,方孔四周也腐蚀成斑斑点点的。
老头子摸了摸,又在耳边摇晃了几下,问:至少得三千一枚,老先生何故折卖?
老头子说话分场合,味道截然不同:在官场,大会小会上的官话自然少不了"嗯啊"语气词;私下里常粗口,骂别人亲娘,称自己为老子;但在这旧市场上,他有时候也把自己扭捏出"之乎者也"来,假冒文屁。
"老松"岿然未动,保持松姿,眼皮也没挑动下,朗声成音:行家识真货,区区小钱算计作甚?
意思好像是,我摆摊子是给古币找主子的,不贪那点小钱。真是高风亮节,流窜在这市场的,哪个不是条泥鳅,专找软的钻,老头子也高尚不到哪里,刚才为那张椅腿上的"伤痕",宰割了卖主一百大洋。
老头子发现高人了,说老先生不嫌弃的话,咱上酒桌一叙。
"老松"一听酒字,当即崩溃,将报纸一裹,喜颜悦色:甚好甚好。
酒香逢知音,老头子和"老松"相见恨晚,尽兴聊到了一块儿。
酒后吐真言,"老松"说,老朽周游列国,卖艺积攒盘缠,倒也潇洒自在,没承想刚一涉足贵土,就惨遭歹徒洗劫,差点流落街头,只好苟且售币,太平盛世罹南疆之患也!
老头子一听,当即扯去文人伪装,拍桌子骂道:抢劫学者,天理难容,三天内给你破案,老子判他个无期。
"老松"这才明白过来,巧遇官人了。
就这样,"老松"在副市长的安排下,被聘请为文化局专家顾问,副市长还特意拨款给"老松"办了一次书画展。"老松"感动得老泪纵横,知遇之恩难以回报,于是"老松"也时常溜进旧市场给副市长打捞流散民间的真迹。
还真没白忙活,搜刮到手的东西虽是些赝品,可流通的价格却相当不菲。"老松"游遍了大江南北,人到暮年方才大梦醒来,终于还俗了,剪掉道冠披发,在老头子的资助下,回家乡开了古玩店。期间跟老头子也有联系,偶尔给老头子寄个包裹。听说发了点小财,后来跟一个学画画的女学生缠绵到一块儿,衰竭早逝了。
对于这位民间专家,老头子一直很怀念,那几枚大清币至今还躺在老头子的书房里。
老头子时常遗憾道:"老松"走后,我的书房里就一盘散沙了,没人帮我筛选。
所以,老头子对送来的旧品,很多靠的是直觉,缺少"老松"的专业眼光。
看中眼的,老头子会问一句是谁送来的,淘汰掉的,就一声不吭了。
有一天,老头子和几个部队老战友坐到一块喝酒,往事如酒,一群老兵蛋子开怀畅饮,老头子也喝高了,那天话特别多。等回到车上,嘴巴也没闲着,居然跟我提起某某局长送的罐子来,说小余啊,现在这人的脑子真能整事,就一个破罐子非得在里头塞满"老人头",让老子学小孩子存钱了
后半句他打了一声饱嗝,有所清醒,便不再说话。
这是老头子在我面前唯一一次酒后失言,我听后觉得不大带劲,无意中入耳的隐秘之事就好像钻进耳朵里的一蚊子,嗡鸣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