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爷子听了,很不高兴,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不便发作,何况人家又是好心好意。他只好不做理会,故意转换话题:“这人呀,你说掉什么头发,要是掉胡子该多好啊,省得天天刮啦。”
“大爷爷,您想掉胡子吗?”一位年轻人嬉皮笑脸地前来凑趣“我教给您个办法,保证让您十日之内胡子全部掉光,永不再长。”
“啥办法?我活了七十八岁就没听说过有掉胡子的方儿,你有啥方儿?快说说看。”老爷子还真的认真起来。
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忙上前解释:“大爷,别听他胡扯,他能有啥方儿?”又回过头去对那个年轻人骂道:“混帐犊子,这是啥地方?你知道今儿是干啥去吗?还开这种玩笑?还不赶快跟你大爷爷学学礼数上的事儿?省得让人家看了笑话。”
年轻人伸伸舌头,挤挤眼,钻到人群里去了。
一下子,老爷子又有了话题:“到时候,你们看着我就行了,不过有几个事儿我还得给你们交代交代,省得到时候出洋相。”他一边说,一边比画“你们看,作揖的时候这手”
正说着,那边又有人催着上路了。
文老爷子一定坚持步行,大家只好随他的愿。路上,礼盒由两人一组轮换着抬;女眷只有文氏一人,她坐在由学智拉着的地排车上。同时坐在上面的还有学智最小的弟弟学敏。学敏本来该去上学,文氏觉得一个人坐在车上显得太孤单,想找个说话的,于是就选中了他。学敏本来就想跟着凑凑热闹,这下也正好趁了他的心愿。
十多里的路,转眼工夫就走完了。现在他们望着那片被浓密的杨柳树木笼罩着的村庄,渐渐放慢了脚步。文老爷子提醒大家顶上孝布准备哭喊。
文氏坐不惯地排车,经过一路颠簸,昏沉难耐,看看即将走到村口,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小孙子还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儿,怕乍一听到哭喊声,受到惊吓,决定提前给她做个预防:“我说小三儿呀,前面就是村口了,过了这个拐弯儿,我就开始哭了,到时候你不要害怕。”孙子非常惊讶地点点头。
还没走到拐弯儿处,就远远地看见前来接应的人影儿了。文氏决定提前哭喊。只见她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擦脸布,往眼睛上一捂,便发出一阵凄凉的哭喊声:“我的奶奶呀,你到哪里去了啊!俺再也见不到您了啊!俺到家里偎着谁啊!您一天福都没有享到啊!您的命咋就这么苦啊!”
后面的人也跟着哭喊:“我的大娘!”“我的大老娘!”“我的老老娘!”后面虽然有二十多号人,然而他们不仅哭喊的语式单调,而且声音集中在一起也没有文氏一人的响亮。
眼看就到拐弯儿处了,却从另一条路上走来一支同样的队伍。唯一不同的是,老太太没有坐在车上,而是率先走在前面,她用擦脸布半遮半露着眼睛同样哭喊道:“我的奶奶呀,您到哪里去了啊!俺再也见不到您了啊!俺到家里偎着谁啊!”
“跟大婶子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文老爷子的身后有一位年轻人说道。
鲍福知道这支队伍是大姨母率领的。大姨母虽然比母亲大两岁,身体却比母亲强多了。她不仅能徒步前行,而且步伐稳健。按照长者为尊的原则,鲍福吩咐自己的队伍暂时给那边的人马让路。
大姨母那边非常感激,纷纷点头示意。稍做停顿后,大姨母继续从头哭喊起来:“我的奶奶呀,您到哪里去了啊!”正哭着,忽然看见道路的前面有一堆黄乎乎的东西,大姨母眼神儿很好使,于是她一边哭喊,一边提醒身后的人:“前面有一堆牛粪,你们千万别踩着。”
鲍福这边正要走,猛然听到从另一条道儿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喊声,他的声音几乎压倒两家的队伍:“我的妗子!我的妗子!”
四春捣捣二愣的胳膊,小声说:“这嗓子喊得不错,要是放在弦儿上,能顶到f调儿。”
二愣撇撇嘴,淬道:“你狗日的知道这是干啥去吗?还敢开这种玩笑?你再多嘴,我就告诉前面的文老爷子去,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四春岂能轻易被他的话吓着:“文老爷子有啥可怕的?你小子别狗仗人势,你要是敢给我较真儿,待会儿我就叫你好看!不信咱走着瞧。”
他们俩小声说话,旁边的人一般都不在意。
转眼接应的人赶来,车辆,礼盒及其他物件被安放到特定的位置。除了文氏还要到灵棚继续哭喊外,其余的人一律被安排到胡同里临时休息,以等待下一步最隆重的礼拜仪式。
看来今天前来的宾客不少,整个胡同里都摆满了桌凳。白事儿有一种忌讳:来客不能占用别人家的地儿,宅基也不行。倘若借别家的物品家什之类的东西,必须付给人家报酬,而多寡不限。
鲍福的老爷已于去年病故,姥姥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只有一个舅舅,舅舅膝下六个儿子。此人五十多岁,一贯刁钻蛮横,专会挑肥拣瘦,寻衅滋事,但又精于俗礼,在街上无人敢碰。因为文老爷子与文氏父亲有着特殊的感情,所以,一听说老爷子来了,鲍福的舅舅虽然身在灵棚无法脱身,但还是吩咐他人专门为老爷子送来一壶上好的茶和两盒超普通的烟。
老爷子像率领众举子进京赶考一样,在考试之前还要来一段儿临阵磨枪。年龄大的还能听得进去,年轻的多数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上午的酒席会是什么样子。
不一会儿,大执(即主管事务的人作者注)开始宣布:“有请芦花村的宾客!”
文老爷子整衣宽带,迈步上前,从容带领一队人马步入灵棚。
司仪高声宣布:“芦花村宾客前来叩拜陈氏太夫人之神位,孝家答谢!”
话音刚落,只见鲍福的舅舅披麻带孝、手持哀棍、满面泪涕地带领一帮人从灵棚迎来,纳首便拜。鲍福及“昭”字辈以下的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人则弯腰低头,做拾礼动作。这是礼拜前的仪式,表示孝家对宾客的敬重。
接下来便进入叩拜程序了。
文老爷子两臂一伸,像捞鱼一样,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右腿后移、跪地,两臂搭在左腿膝部,再使左腿后移、跪地,弯腰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伸一缩,使得两旁观看的人不禁啧啧称赞。这个说:“这老爷子还真有两下子,这么大岁数了,一招一式还是那么规矩,真是不多见啊!”那个说:“要说他呀,咱这十里八乡的没有人敢跟他比。”
老爷子听得真真切切,像灌了蜜似的高兴,摆弄的幅度也比刚才更大了。可惜读者朋友当时没有在现场,假如您猛不丁儿地看到这一幕,您极有可能怀疑老爷子正在操练一套最为规范的太极拳。
就这样,老爷子在前面表演,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像猴子一样在背后机械地模仿。尽管后面的人此起彼伏,一片混乱,但旁观者因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老爷子身上,所以根本就没把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
在以往的叩拜中,领头的人一般很难做到尽善尽美。即使实践了一辈子叩拜礼仪的人也难免出现一点差错。但对于一般性的疏忽,旁观者还是能够理解的。然而文老爷子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场面,除了极少数几次出现一点儿小小不然的差错外,更多的时候都是无可挑剔的。今天他很有信心再来个十全十美。程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进行到一半以后,意外情况便出现了。
原来四春和二愣自幼就爱打闹。二愣大四春两岁,四春却长二愣一辈。叔侄儿俩真要挥拳舞脚,四春根本不是二愣的对手;若是比奸斗滑,二愣常被四春耍得哭笑不得。刚才两人在村外私语,四春就向二愣透漏了报复之意,无奈二愣头脑简单,心不在焉。四春因为有心事儿,所以早在进入灵棚前就开始蛊惑二愣了:“我说二侄呀,依我看哪,在这么多人当中,数咱爷俩最不懂得礼数了。就算老爷子在前面比画,咱一时半会儿的也学不像。今儿反正来的人多,咱叔侄儿俩不如藏在里头,这样即使做错了别人也看不见。”二愣一听,正中下怀。一进院子,四春便神鬼般地藏在里面,却故意把二愣挤在稍微偏外的位置。就这样,两人尽管紧挨着,二愣却把四春遮得严严的。
再说,按照路份,叩拜程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应该共同趴在地上哭一阵儿,等司仪上前劝阻时,方可起身再拜。其实那么多的人趴在地上,没有一个是真哭的,只不过是装装样子,掩掩耳目罢了。再说啦,你即使真哭,孝家也没人能听得见。四春非常清楚这一点,于是借假哭的机会,开始报复二愣了:“二愣小子啊,你听好了,我**了我**了”二愣听得明明白白,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声张半句,更不敢动他一小指头。
当然,听到四春声音的不仅仅二愣一个人,前后左右都能听得见。听见的人一方面在笑,另一方面又在传播。瞬间工夫,除了文老爷子,整个队伍都知道了。
叩拜又开始了。大家再也无法保持严肃了。文老爷子听到身后一片议论,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一阵阵慌乱,随之步伐也跟着紊乱。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急,一不小心,真的出现了差错。天哪,这是我有生以来犯下的最大错误,这可怎么得了!这又不能重做。这样想着,心里一急,不该行的礼又多行了一个。啊呀,我今天这是怎么啦?“错啦,错啦,又错啦!今天我算是丢人了,丢了,丢了,”他不知不觉地嘟囔起来了。
旁观者多半是懂行的人,谁也不希望看到这老头子真正出丑。于是提醒他:“老人家,你不要说出来。”
老爷子一听,知道别人都看出来了,心里更加紧张起来。就在跪下叩头时,一个更加意外的情况发生了。他本该屈膝下跪,不料心里一乱,却双腿下蹲了。当他察觉后正准备纠正时,突然一个山响山响的臭屁从他的裤裆里发出。
这下全乱套了,灵棚里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主事儿的人很快便平定了这种混乱局面。
其实大家都很自觉,知道这是非常的场合,笑一声也就完了,要是类似的事儿发生在田间地头,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文老爷子就别提有多尴尬了,反正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参与过这种场合。不过文老爷子还有一样好处:甭管天大事儿,只要过去了,就不再往心里搁,这大概就是他的长寿秘诀吧。
在回来的路上,大家极力回避着礼数上的事儿,只一股脑儿地谈论上午的菜肴,这样就可以给老爷子创造一个良好的说话空间了。
文老爷子抢过话来:“要说各人的口味不同,我最赞成,今儿上午,你们都没动那大肉,我一个人把它包圆儿了,我真佩服人家的那火候!”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捧腹大笑,一不小心“突”地滑到深沟里,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你们都笑啥呀?”老爷子不解地问“你们当时都没有尝到啊,要是都尝过了,我还能吃那么多吗?”
那位老实人忍住笑,上前解释道:“大叔,您吃的那不是大肉,那是冬瓜。”
“啊!”文老爷子张大嘴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