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说来就来了。下午,太阳还高得很呢,村里村外就响起了隆隆的鞭炮声,随处都可以闻到浓烈的火药气味。家家户户不是忙着包饺子就是忙着张贴春联,街上除了上林的人,很少有人走动。
学智领着两个弟弟在张贴春联。桂晴在厨房里忙碌一阵子,就情不自禁地跑到大门口瞧瞧。她那张一贯挂着微笑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不安神色。还是学智最了解母亲的心思,他一边干活,一边很随便地嚷嚷着:“妈,我爸准又是多喝了两杯。您想呀,这大过年的,谁家没有现成的酒和菜呀!我爸为了让人家全家高兴,连年都过不肃清,人家能不感动吗?一感动能不留他多喝几杯吗?不过我爸不会喝醉的,我们说好了,天黑以前还要一块从林地上赶回来呢。”桂晴冲他笑笑,什么也没说,转头又回厨房里去了。
学智在门扇上抹好了糨糊,把一块对联只轻轻地沾了个头,然后吩咐学敏:“你仔细看看,正不正?”“左边再往下一点儿,太往下了,再往上一点儿,好了。”学智使劲地按上,怕不结实,又用干净笤帚整个地扫了一遍。他正要在另一块门扇上抹糨糊,突然,刚贴好的春联被谁“唰”地一把撕掉。学智不由得回过头去,原来是父亲。
“什么‘上级政策好’‘社员幸福多’!纯粹放他妈的狗屁。把这些春联全部给我烧了,你给我重写。”鲍福气嘟嘟地说,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酒气。
学敏和学会一看情况不好,吓得一个个贼头鼠脑地跑回家去了。只有学智可怜地站在那里,他实在不敢想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编写春联的人错了。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回去给我重写。你不是总以为自己的文才出众吗?那好,你今天就写给我看,要是写不好,趁早把你那一堆破书烧掉。”说完,鲍福推着自行车独自回家了。
直到这时,学智才发现父亲是骑着空自行车来的,照相机却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不敢多问,只好低垂着脑袋跟了进去。
桂晴看到鲍福不高兴的样子,也不便多问,只给他倒了一杯水,什么话也没说。
撕好了红纸,调好了墨汁,学智胆怯地问:“爸,你让我写什么内容?”
是啊,写什么内容?鲍福一时语塞起来。他搔了半天头皮,才支吾道:“我我也不知该写啥内容,反正不能写政治方面的,这些东西我恶心透了。”他又想了一会子,忽然一拍脑门:“这样吧,你写写家庭方面的,就说咱们的家庭是最和睦的,而外面的形势却乱七八糟。外面无论有多乱,咱们的家庭都是和睦的。他们搞他们的政治,咱们过咱们的日子。我要让那些热衷于搞政治的人看看,到底是为名利奔波重要,还是为家庭幸福忙活重要?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爸。”学智胆怯地回答“可是写这样的内容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我说合适就合适。就这样写。”鲍福坚定地说。
学智略做思考,然后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下这样的句子:
大门外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都为名利忙碌;
小院里和和睦睦恩恩爱爱,只愿天伦生欢。
“好。横批呢?”鲍福追问道。
“我家独春。”学智答道。
“好,好。”鲍福连连称赞。
“不雅,不雅。”学智笑道“我连平仄都没推敲好呢。”他不由得看看母亲的面色。
桂晴笑笑,又摇摇头,却不置可否。
“就这样写,就这样写,不要再改了。”鲍福显得十分高兴。
大家张贴完春联,鲍福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长叹道:“倒霉呀,今儿照相机被工商所的那几个小土崽子给扣了。”
桂晴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因为她早就料到要有这么一劫。只是没有想到,劫难偏偏发生在过年的当儿,可见这群土匪也太缺德了。她尽力地掩盖着心中的不快,试探地问:“那么,你打算下一步咋办?”
“还能咋办?只有把那张王牌甩出去了!身为国家干部,私下里跟农家姑娘勾勾搭搭,这成何体统?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反正我偷*拍的这张照片就是铁证。我就不信,在铁证面前他敢抵赖?所以我当场就告诉了他的人:你们咋给我扣的,就咋给我乖乖送回家里去,并且还得让你们的所长亲自跟着。”
“不行不行,那样太莽撞。你就不想想,历来官官相护,你今天得罪的决不仅仅是一个谭所长,其他部门的贪官有的是。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们串通一气,把你往死里整?再说谭所长就算栽在了你的手里,那往后再调来人呢?鲍福,咱们是做生意的,况且又缺乏政策保护,有关部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错了,咱们何必自己堵自己的路啊?”
鲍福因为上午多喝了几杯,不觉情绪有些高涨,现在听了这番话,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他低下头去,呷了一口水,喃喃地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事到如今,该如何办才好?”
“我看咱还是找个人帮助协调协调吧。大不了咱服个软,你就说那天喝高了酒,得罪了弟兄们,很过意不去。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也不会跟咱实在过不去。”桂晴道。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没看见他们当时的嚣张样,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就好像工商所是他们家开的似的。”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些小人咱得罪不起。俗话说:‘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种麻烦事儿以后还会更多,你得学会忍耐啊!”鲍福埋下头去,一声不响。屋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过了一会儿,学智小心翼翼地说:“爸,我倒有个想法,不知您愿不愿意听?”
“干吗那么多的废话?又没人把你的嘴给堵上,你说就是了。”自从学智出招让父亲摆脱矮老头的缠绕以后,关于“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子不要插嘴”的规定随即废除。在后来的日子里,学智又为父亲出过几个怪招儿,都令父亲瞠目结舌。鲍福暗暗地想,江湖上的人都说我是最不按规矩出牌的人,可这小毛孩子灵机一动,比我的招儿都绝,你简直就防不胜防,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前几天不是说我三舅的一位朋友来了吗?”
“又是你三舅。”鲍福打趣道“别不是像上次那样,让你三舅拽过来几个人做做样子吧?这次咱遇到的对手可不像矮老头和马短腿那么好对付了。”
“我当然懂。”
学智正要往下说,忽见文氏气咻咻地走过来,不满地说:“我说你们爷儿几个,还要等到啥时候上林?这大过年的,哪家不是赶早不赶晚?有啥事儿不能凑在晚上说吗?”
鲍福平日里最听不得母亲嘟噜。他一句话没说,站起来就走。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上林的人就像赶集赶会那么多。他们都是成帮结队而来的。在林上,并没有多少礼仪可讲,只不过大家到每个坟头上烧上几张纸,在林地的正中央放上一盘鞭炮就可以了,至于磕头行礼什么的,全免了。要说讲究,也只有一点:女人不准上林。
鲍福带领着他的三个儿子做完了他们的事,并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立即赶回家里去。鲍福站在林地中央,充满感慨地对儿子们说:“上林有什么意义呢?刚才咱们烧下的纸钱,你爷爷他们真的能收到吗?咱放响的鞭炮,他们真的能听见吗?咱请他们回家过年,他们真的能跟着咱们一块走吗?我看未必。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恐怕村里真正相信这个的也不会太多。那么又是什么力量促使大家伙踊跃上林呢?我想,这纯粹是活人在做样子不仅做给自己看,也做给别人看。做给自己看的目的就是要让更年轻的一代记清楚谁跟谁根儿上最近,谁的老爷爷跟谁的爷爷是兄弟;做给别人看的目的无非就是想亮亮兵,让更多的人看看谁家的人最多,谁最能在村里吃得开。你们瞧瞧人家那林上,多热闹啊!哪家上林的不是有几十口子之多呢?再看看咱们的林上,就咱们爷儿四个。咱们孤单不孤单?可是,尽管他们人多,但混出息的并不多。我始终认为,人不在多,而在有没有出息。没出息,人再多也不顶用,你总不能光准备着跟人家打架吧?有出息,咱就是一句话不说也没人敢欺负。所以我经常嘱咐你们,千万要好好读书,只有把书读好了,将来做了官,才算是光宗耀祖,才算是出人头地。孩子们,咱们的老祖宗都穷怕了,只是到了我这一代才算是让‘穷’字断了根。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混出息,因为我最终没能弄个一官半职。我希望你们兄弟三个将来不仅要富,还要贵。今儿我当着老祖宗的面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假如你们当中有混成中央委员的,他就是一辈子不回这个家,甚至跟我一刀两断我都认了。”
学智望着父亲充满漏*点的面孔,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
按照惯例,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昭懿、昭任、昭阗和鲍福兄弟四人要轮流做东举行酒会。兄弟们可以畅所欲言,把一年来积压在心中的烦事儿和乐事儿都要吐出来。用他们的话来说,烦事儿大伙儿可以共同承担,乐事儿大伙儿可以共同分享。鲍福因近几年来生活有所改善,故提出独自做东。昭懿提出抗议,但因为不能违反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只好保留意见。不过今年情况有变,鲍福跟昭阗分道扬镳了,昭阗早早地就提出了退伙。
在一张方桌子的四边本来正好能容纳兄弟四人,他们发好的誓言,一个都不能少,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四平八稳”可是今年猛不丁儿的少了一个,这使得气氛一开始显得很冷淡。鲍福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不失时机地把小圣叫来补了这个空缺。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从今年开始,小圣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任务是:倒酒,倒水,布菜。”
大家很快便进入了角色。因为昭懿一贯沉默寡言,所以酒桌上说话的人实质上就只有鲍福和昭任两人。前面说过,这两人当面说话,很少有投机之处,即使在这难得的除夕之夜也免不了磕磕碰碰。他们之所以能彼此相容,完全靠的是争吵之后的各自回味。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鲍福进了一趟京城,很多新鲜事儿还没有来得及说,看样子昭懿和昭任早把说话的主角推给了鲍福。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一边品味着美酒佳肴,一边聆听着来自京城的趣事儿,那敢情比看一场大戏都过瘾,他们何乐而不为!
鲍福的故事是从那天踏进省城火车站广场时开始的。在火车站的见闻他做了艺术性地取舍,首先把偶遇彩霞一事隐而不谈,而把跟剪票员软磨硬泡的情节做了夸张性的渲染。这一场戏,鲍福足足讲了两个小时,而他从进火车站到坐上列车也总共花费了不到一个小时零五十分钟。
两人听了,的确感到新鲜。外面不时地响起鞭炮声,更加突显出浓浓的节日氛围。大家不由得杯来盏去,气氛非常热烈。两人觉得京城的故事还会更精彩,于是猛喝一杯酒,用手掌抹抹嘴巴,继续等待下文。
谁知鲍福刚提到“北京”二字,神色就黯淡了:“嗨,还是不提为好。”
“咋啦?”听意正浓的昭任一看鲍福伤神的样子,非常扫兴“北京有啥不好?它总比咱们的省城更好些吧?”
“一言难尽哪。”鲍福独自干掉一杯,脸上显露出一丝少有的苦相。等学智重新倒满了酒,他才继续说:“京城好是好,可它并不是咱们贫下中农去往的地儿啊!这话咱只能关起门来在家里说,要是在外面说人家肯定会笑话咱。说句良心话,我虽然没有见过大世面,但毕竟比一般的群众见识广啊!不瞒两位大哥说,我这次到了北京,高兴的事儿一件都没有碰上,烦心的事儿倒是碰了不少。首先,咱走在大街上,甭管穿戴多么整齐,总归都像个乡巴老。咱不服不行。你瞧人家那说话,多流畅,就跟电影上演的似的;可咱呢,一张口就苯嘴笨舌的,跟人家根本就搭不上帮。其实这还是小事儿,更重要的是,还是咱的见识浅。这一次我在北京总共住了才一个星期,可是出的洋相比我过去三十多年出的都多。就说逛大街吧,咱过去哪见过那么多的汽车!这乍一到了京城,一眼望去,那汽车就跟流水似的,咱总觉得眼神不够用。在进京的第二天,我刚从旅馆里走出来,就发现十字路口有那么多的人傻站着。我还以为谁在打架呢,刚要问,就看见那群人呼啦啦地都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那是在为汽车让路呢。我第一次进公园的时候,看到那么多的老头儿、老太太在练武,我就挺纳闷:他们的动作咋就这么慢呢?就算岁数大了点儿,也总不至于跟撒网捕鱼似的吧!后来我听说,他们打的那叫‘太极拳’,想快也快不上去,那是专门为强身壮体设计的。还有一件事儿,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过年嘛,大家图个热闹,再者也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反正你们俩又不会笑话我。我在旅馆安顿好以后,忽然觉得肚子涨得难受,就学着普通话,别别扭扭地问人家服务员:‘请问,茅子(即茅厕)在什么地方?’服务员一听,愣了:‘同志,您放心好了,我们这里没有毛子。’我一听,急了:‘没有茅子怎么能行呢?那不把人憋坏了吗?’服务员笑了:‘原来您问的是洗手间啊,我还以为您问的是苏联人呢。’我还是整不明白:‘同志,我不洗手,我要解手。’服务员又笑了:‘卫生间就在您的房间里。’我一听傻啦:‘睡觉的地方怎么能当厕所呢?这不是开玩笑吗?’服务员只好把我领到厕所里面,教给我怎么使用,我才算明白过来。你们不知道,当时我那脸呀,就跟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要多红有多红。”
昭懿和昭任都听得直眉瞪眼的,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笑,倒觉得挺新鲜,真是闻所未闻啊。学智想笑,又不敢,他强忍着心中的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昭任终于憋不住了,插话道:“咱出门不就是为了开阔开阔眼界吗?这有啥不好?”
“大哥,你哪儿知道!像旅馆服务员这样的人该有几个!你还没看见其他部门的人呢。过去我一直以为,北京是大城市,北京人从小就生活在天子的脚下,他们肯定比小地方的人待人温和。结果不是那样。我跑了那么多的商店,还从来没看见过有哪个营业员是好脸的。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脸,就跟大爷大娘似的。咱跟他们打交道,那简直就是拿着**辣的脸硬往人家的屁股上靠。一提这个,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不提它啦,喝酒。”
“那罗部长在跟前也不行?”一直沉默不语的昭懿也忍不住地提出一个问题。
“大哥。”鲍福把端在手里的酒杯又放下“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去北京,连罗部长的影儿都没有见着。当然,我一点儿都不能怪罪人家,人家是中央领导嘛,忙啊,连家都没工夫回,哪还顾得上咱呀!饶这样,人家还专门为我安排了住处,还派人陪着我看电影、逛公园、买车票,咋说对咱都够一百成啊!咱回过头来想想,咱过去对人家是有恩呢,还是有情呢?咱不就是给人家送过一碗饭吗?这算哪码子事儿呀?咱得知情,不能硬拿着棒槌当针用,咱不能耽误人家的正事儿。即便是他的秘书,那也是为中央办事的呀!所以,他的秘书能陪着咱吃吃饭、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咱就很满足了,咱不能再麻烦人家别的了。”
“那罗部长的老婆和孩子对你咋样啊?”看来昭懿真想打破沙锅纹(问)到底了。
“大哥。”鲍福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这话我本来就不想说,既然你问了,那我只好说了,反正这里又没有外人。要说罗部长的老婆和孩子,那跟罗部长简直就不是一个天地所生。我到他们家里只去过一次,只见过他们一面。他老婆长得还可以,打扮得也很俏丽,就是对人太没礼貌。她一听说我是从乡下来的,半眼儿都不愿意多看我一下,说出话来更是没大没小,让你听起来就跟吃了个苍蝇似的;他的儿子活生生的一副少爷公子的模样。我简直就搞不明白,同样的家庭,同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昭懿后悔不该问得太多,他忽然局促不安起来。
鲍福非常理解他,不想让他太尴尬,于是转移话题道:“两位大哥,兄弟提前给你们拜年了,咱们同干一杯。”刚要举杯,忽然道:“慢,我提个建议,这杯酒让小圣敬两位大爷。小圣,你跪在地上,向每个大爷敬一杯酒,并向他们表示,将来你无论混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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