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鬼影头陀道广自己都说不准这些日子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鬼了?
每天,不管是醒着还是睡梦里,他都像掉了魂的躯壳儿一般,走路摇摇晃晃,脚下轻轻飘飘的。夜里,有好几次都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一惊一乍的,和他隔邻而睡的癞头和尚几次都被他扰醒:"你小子这些日子到底怎么了?不至于这样惊弓之鸟的吧?就算你想往外弄点粮食,解家里一时之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处,你对我实说,我帮你偷!再说了,又没有人把你怎么样。不仅连顿香板都没挨上,甚至连有人审问你一番都没有。你怕他何来?"
癞头和尚智兴的身板小,力气薄,遇到什么重活儿时,道广总会默不作声的帮他几分。日子久了,两人的情分不自觉就比别人厚了些。
道广在黑暗中幽幽地叹叹气:"唉!师叔啊!真是责罚我了,或许倒心安了。"
智兴道:"那好办——明天我告诉监院,求他抽你一顿藤条。"
道广默然无语了:道广明白,智兴他是不知道这次粮库的真实情形,若是知道了,只怕连他也会鄙夷和憎恶自己的。
可是,老娘和妻儿一家老小的性命现都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呢,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也挣不脱啊!
事情出在三年前。其实,他在军中还算得能征善战的,也因此被上司晋为负责柴草的军曹。后来一天,家里突然捎来信,十四岁的大儿子打柴时突然失脚落入悬崖摔死,老爹急痛之下骤然暴病而死,噩耗传来,道广在军中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爹死了,刚能顶点家用的大儿也死了,家里除了老娘,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六岁的小儿子和媳妇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活命?
可是,军队天天都在东征西战的讨伐乱兵,他想请几天假回家为爹和儿子上上坟都不能被上司允许。而一点点卖命的军饷,从来就没有按数如期发放过
他听说,大隋的丁壮年不是当了兵,就是当了和尚,不是跟了反兵,就是被哪帮乱兵拉了役夫。男人没了,有些人就拉女人做役夫。有一天夜晚,他突然做了个恶梦:一帮子乱兵闯到家里,恶狠狠地拉走他媳妇去做役夫
他从梦中骤然惊醒后,再也放心不下了。
天下大乱,音讯不通,他开始生出了一定要回家看一看的念头。随着日子的推移,回家看一看的念头竟是一天比一天强了!
后来,当队伍随王仁则从汴水到洛水,与李密的乱军展开激战时,乘一次两军激战之际,他一头钻进旁边的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夜里赶路,白天钻庄稼地睡觉,末了,终于逃回了家乡。
逃回洛河南岸大峪老家后,在家里停了两天,清知大隋律令对逃兵一向是惩罚残酷时,晚上只敢睡在后面的磨房,白天一个人也不敢见,便觉得这样子活着和鬼还差不多时,心里到底不踏实,于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老娘媳妇,便决定第二天一大早返回军中。
谁知,夜里,突然家里的狗叫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抓自己的人来了!于是,迅速跳到后院,乘夜匆匆逃走他原想着一路逃回军中的,可是,此时想到——此时,即使自己再回到军中,说不定还会被人当成逃兵处死时,突然心生畏惧、一念贪生
唉!出家当和尚罢。凭着自己有些力气,人家就是不要自己,自己做个居士,每天给人家干活下苦力,讨口饭吃,总还能活命吧?
于是,他昼伏夜行,后来,找到一块红薯地,扒人家几块生红薯揣兜里,饿了啃啃,渴了喝点沟里的生水,待赶到少林寺时,正好天已黑透,山门已关。
他绻缩在山门的廊下等待着天明,不想,因走夜路出了一身的汗,又好几天没有吃上一口热食,加上后半夜天又下起了雨,清早起来,山寺的僧人打开山门时,被风雨整整淋了一夜的道广全身发烫,到天亮时,已经人事不省了
后来,多亏寺僧把他救了过来。他身子刚刚恢复一些,便开始帮着众僧劈柴掏大粪,专拣重活脏活做,因怕自己逃兵的身份泄露出去,他从不与人闲话,也不与人说自己俗家哪里。监院见他身子恢复了一些,便婉言劝说他回到家去。他说已经在佛前发下心,为报寺院的救命之恩,一定要在寺里苦作三年
监院见劝不走他,只得暂时留下他。他在寺里和众僧一样起早贪黑,后来,跟着柴头上了几趟山,两人便有了缘份,从此便专门担当起上山打柴一事来。每天都是天不亮背着柴刀绳子出门,天黑透了才背着大捆的柴从后门归来。直到一年前,柴头圆寂前,得到寺里允许,度他为衣钵弟子了。
自被分派到了柏谷寺之后,除了早堂功课跟着昙宗练棍习阵,每天仍旧和以往一样,揣起柴刀便上山,中午在外面吃点干粮,直到晚上才返回寺院来。同样出一天的工,他打的柴远比别的僧人多得多。回来之后,先将柴捆放在柴院,到了晚上,再用锯子锯得一段一段的,整整齐齐地摆得一摞一摞。寺里的灶头见他卖力肯干,有心提携他,他说,他必得做满三年打柴活儿
道广随身不离的是师父老柴头留给自己的那把形状独特的砍柴刀,还有胸前一串冬暖夏凉的大佛珠。老柴头也是从砍柴起家,老柴头留给他的一个砍柴刀,比起一般樵人所持的砍刀要大要长得多。老柴头前年冬天坐化前,亲手将这把砍刀交给道广,对他嘱咐——打柴也一样是修行,打柴也一样能打出武功,照样能成就正果。
而鬼影头陀道广每天砍柴,拚命劳作,却是抱着一份顽忍的赎罪之心来苦行苦修的。他只希望佛祖慈悲,能保佑他的家人平安,并以此来赎洗罪孽
这样,每当太阳出来之前,道广便身背绳捆,手持砍刀,乱发遮面,一路匆匆地从偏门离开寺院,走上山道,爬山岩、下沟崖,除了晌午吃馍喝水休息一刻半刻钟的时间,兀自在山上整整打上一天的柴,直到太阳落山之后,才背着一座山一样大大的柴捆一步一步挪回山寺来。
即使如此,他也常常梦见,军中同僚、活阎罗王拔柱带人前来抓拿自己,梦见自己被砍头示众因心怀疑惧,故而上山下山之时,一把砍刀总是别在伸手就能抽出来的地方。一旦遇到荆棘狼蛇什么的,或是上坡下坡时抽出来,即可防身又能开道,还能当拐棍拄一拄。
尽管如此,到底还是没能逃得脱劫数——
十天前的一天傍晚,他仍旧像平常一样,背着大大的一捆柴下了山。半山道上,突然跳出两个手持刀剑的蒙面人,拦住了道广的去路。
道广一惊,将柴捆抵着身后,一把抽出砍柴刀,对着两人吼道:"什么人?我一个穷和尚,身上可没半文钱!"
其实,道广自信,面前这两人手中的刀剑,根本不是自己手中这把砍柴刀的对手。
两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边笑,边指着道广道:"没钱?没钱,有粮也行啊。"
道广说:"早上出门带的饼子早吃光啦!"
另一人冷笑一声说:"赵橛子!少给我们装蒜!"
道广闻听他们竟然知道自己的俗号,不觉全身一震!
最担心的事到底来了——
他迅速退出一左一右两个膀子上的捆绳,背靠着柴捆做掩护,高悬砍刀峙立在那里:"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想做什么?"
两人忙跳开一些,嘴里叫道:"你你,你拿刀做什么?我们可不是来跟你拚命的。这里,这里,有位故人找你。"
这时,就见从路旁的绿丛中闪出一个人影来!
道广转过脸去,一俟看清来人的面目,即刻便觉得全身发凉、双腿发软:原来,此人乃正是大将军王仁则的堂弟——活阎罗王拔柱!
此人是自己军中同僚,同为军曹之职。道广专司士兵柴草供给,王拔柱则专司处罚违纪士兵。特别是对付逃兵,什么拔舌、剜肉、穿腮、劓耳他还往往亲自操刀,每次行刑,必然要当着全体士兵的面,无论受刑者怎么惨叫挣扎,此人竟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而那些受了刑的逃兵,只要死不了,还必得继续留在军中罚做苦役、受尽屈辱。所以,士兵们背后都叫他"活阎罗",许多逃兵被抓回来,都是不怕死刑,也不怕杀头,而面对他的"活刑",却无不心惊肉跳!
王拔柱站在那里,歪着脖子,眯缝着两眼,望着道广冷冷地说:"嗬?赵橛子,当和尚啦?怎么没剃发啊?哦,是苦行僧啊!你以为,当了头陀做了苦行僧,就能跳出三界五行,就能逃出我王拔柱的手心了吗?"
听了他的话,原本想要求饶的道广突然高举砍刀,一腔激愤地高喊道:"狗日的!你们仗着是王世充的亲戚,成天克扣军饷,欺软怕硬,老子别说是当苦行僧、做头陀了,老子就是下地狱下油锅,你就是拿刀子活剥了老子,老子也不跟着你们杀人卖命啦!老子活够了,有种的,你们一齐上吧!"
王拔柱冷冷一笑:"赵橛子,在军中咱俩是同袍,我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主儿!你也知道,凡是落在我手里的人,那可都是不怕死,反倒怕活的。我也知道,你这人是个连割肉剥皮都不皱一下眉头的好汉!可惜,你是大隋逃兵,按大隋律令,逃兵必得抓回去!这是兄弟的公事,你也休怪兄弟不讲情分!我知道,今天你是不会乖乖地跟我回去的。所以,我只有先把你的老婆孩子,还有你的老娘,全都接到屯子里去了!"
一听到"老娘孩子"几个字,道广的突然满面惊惧:"你们,你们,我一人犯法一人当,与我家人何干?"
王拔柱道:"老赵!我今天来,其实是受王仁则将军之托,想请你帮一个忙的!事情若是办得好,不仅不问你的逃兵之罪,还会放你们阖家团聚,特准你回家种田。你想当和尚,也可以继续当你的和尚。"
王拔柱盯着道广的脸说。
"我?我能帮大将军什么忙?你,你你到底想,想干什么?"道广绝望地望着王拔柱一张魔鬼似的脸,一霎时,突然有一种坠入深崖的感觉。
王拔柱脸一沉:"你说能帮什么忙?弟兄们可正在流血送命啊!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人人都像你,这大隋天下早就亡啦!眼下,兄弟们沙场拚命,连一口稀饭都喝不嘴里了。你身为军曹,却丢下士兵,独自逃跑溜单,躲在这里烧香念佛,想成正果享清福哪!大将军打听出来了,眼下,少林寺还藏有几百万斤的陈年余粮。就在这柏谷寺里藏着。大将军命你将功赎罪,打听一下粮窖和粮库的实情告诉我们。等我们得到粮食后,就放你一家出来,怎么样?"
道广结结巴巴地说:"寺,寺里的粮食都是保保命粮,粮窖在哪里,只只有寺主和监院知道。我,我,我怎么会知道?"
王拔柱猛喝一声:"少废话!所以才让你去探听!大将军限你十五天内务必打探出粮食藏在哪里!否则,你就到地狱去和你娘你妻儿相聚吧!你知道,大将军是个爱兵如子的将军,体谅你是个孝子。大将军有话,说事情办得好的话,不仅放过你一家,还会赏你一百两银子的安家费。该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记好了:今天是九月十五!九月三十,还是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你别忘了,你老娘娃娃,现在都正伸长脖子等着你去救他们呢!"
道广顿如五雷击顶!
直到那些人走后半晌,他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风儿一吹,贴在身上冰冷湿凉。
道广一人在山道上,木然地将两道袢绳挎上双肩,努了努力,谁知,背上的柴捆这会儿竟像一座大山似的,纹丝不动。
虚脱殆尽的道广直觉得双腿发软,全身发颤,又运了几次力,却是眼冒金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他仰靠在柴堆上,望着高浩的长天,蓦地,狼似的失声嚎哭起来:亲娘啊——!
一天,两天,三天
转眼,几天便已过去了。
每念及老娘和妻儿的性命就悬在王拔柱的解牛刀下,道广便觉得眼冒金星,一阵阵的脚底发凉、心惊肉跳。
他能预料到:一旦到了限定的日子,自己没有粮食的消息,或是避而不见时,那王拔柱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他不敢想象,一向有活阎之称的王拔柱会命人送来亲人身上血淋淋什么东西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到了第九天夜晚,他实在坐不住了。
为了老娘和妻儿,他不得不准备着下十八层地狱了
可是,即使他愿意帮王拔柱找粮,他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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