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短暂的教书生涯

    1

    每每与教育界的同学朋友们在一起聊天，或是品茶啜酒，兴致上来，就把胸脯拍得啪啪山响，说我也算是老教育啦，都别在我面前玩儿深沉充大瓣蒜噢。他们都露出一脸不屑和嘲弄的神情，说你也敢自称老教育？掐着脚指头满打满算才两年的教书时间，误人子弟不说，还为了自家前程灰溜溜地当了逃兵。有人随道，其实，就算你不跳槽儿，教育界迟早也会把你这种用心不专的人给开除喀嚓啦。说的时候，一副义愤填膺痛心疾首的样子，好象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地地道道一位十恶不赦的终身叛徒坏蛋了。也有点儿理屈词穷的尴尬味儿，还是不甘地回一句：我教的学生可是对我好着呐，二十年过去了，还是念念不忘我，每年春节都天南海北地跑到我家里相聚的。朋友们嬉笑道，瞧瞧这副十足的阿q式嘴脸，他们是专程来参观现今儿叛徒落到了怎样的可耻下场，接受教育以正己身呐。说罢，便哄然大笑。我无言。

    说来挺惭愧的，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工作换了好几个，职务也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上挪动，但每每想来，只有教书那段时光让我惦念牵挂，其他的便了无生气地说过去就过去了，引不起丝毫的心动和激情。但是，这样的心里话只能憋在心里头，万不敢说给朋友们听，否则，不仅自讨羞臊，还会在“十恶不赦”的后面再缀上诸如虚伪、自得、做作、作秀等等罪名，那叛徒的冤屈便永无平反昭雪之日了。

    前几天，在我曾教过书的那所中学里当教师的表弟来家做客，就顺便打听现今儿学校的模样。想听的没听到，反倒被灌了一耳朵表弟倾诉出的满腹苦水，什么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啦，什么学生难教老师难做啦。被弄得一头雾水，忙问怎么回事？答，现今儿的孩子就象掉到土灰里的嫩豆腐，吹不得打不得，难教难管难摆弄，一不小心，会反过头来把老师教训一顿，弄得你无可奈何。还说现在的师生关系，就象监工与劳工的关系，既要斗智斗勇，又要软硬兼施，不的话，就等着让学生炒你的鱿鱼吧。接着，又列举出一个又一个的例证加以说明。

    我默然，不敢随意评判现今儿的师生关系，更不敢把当年自己教书时的那种惬意心情和时至今日仍然难以割舍的情怀显露出来，以免招来表弟如朋友般的戏谑和嘲讽。但是，仍不能理解他的烦恼和牢骚。怎么会是这么个样子呢？

    这些时日，一直老想这个问题，不敢去问同学朋友，就问妻子。没想到，得到的是妻子与我那些狐朋狗友们一般无二的嘴脸和腔调儿。实在憋闷得难受，就想把自己在过去两年零两个月的教书生涯中，亲身经历和感受到的一些事情场景写出来。别人愿不愿意看，是别人的事情，只当自己对着自己倾诉一回，以释放心中的苦闷罢了。

    2

    第一次参加工作，就是教书。

    那时候，我只有二十岁，一个好做白日梦且又满脑子激情幻想的师范生。连自己今后将会做出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业都不知如何编排好啦，却偏偏被分配到了一处听都没听说过的偏远的乡镇中学去教书，而且还是东跑西落托亲戚熟人帮忙说情办理的。要不的话，还有更偏远艰苦的学校正等着你的光临呐。

    报到那天，空中飘着小雨，地上却不显泥泞，概因此地为山区，且中学又处在山坡上的缘故。

    学校再有两天就要开学，但此时却寂静如空谷荒凉若沼泽。好容易撞到一位正急着往厕所里跑的人，还未来得及开口，人影却闪了进去，只听“噗”地一声响，接着又传来重重地舒气声。总不能这么傻站着让雨淋罢，便也跟着进去，边装模作样地小便，边对蹲在身边正使劲儿的那位问，校长家住在哪儿。那位憋着气回道，不知道，我是来玩儿的。

    扫兴地出了厕所，背着行李拎着脸盆家什儿，转到一排套着院墙的家属区。琢磨着校长是学校里最大的官，肯定不会住在两头为下属站岗放哨的。认真地数了数住户，共五家，就上前敲中间的那户碰运气，果然就是校长家。

    把盖着教育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递过去的时候，校长不是认真地看介绍信，而是老盯着我愣看。好象我不是来投奔他的麾下当兵，而是一个地道的街头痞子，来他家找茬儿闹事的。其实，这都是因为我的着装形象出了问题，以至引得他在我教书的头一个月里，象特务似的对我展开了一系列鬼祟的明察暗访，看我是不是块教书育人的材料。据学生后来讲，我当时的形象也的确不怎么样，刚刚86年的时候，就留着盖过耳朵的头发，穿着绷紧的牛仔裤和一件白底红点碎花的衬衣，还操着东北口音与鲁东南腔调相混合了的普通话，整一个街头游荡巷尾爬墙的痞子相。校长当然担心，怕我会把他交到我手里的百十号天真烂漫的孩子教育培养成一群痞子集团。

    在审视了半天，弄得我正心里发毛浑身冒细汗的时候，校长才仔细地看了手中的介绍信，还反过来覆过去地端相，怕我弄个假的来冒充糊弄他。最后，校长虽然对我不放心，但还是相信了手中的介绍信，安排了我的宿舍和课程，叫我带两个班级的语文课，并把初中一年级二班交给我管理。事后才知道，并非校长看中我是个什么人才，把语文这门主课和班主任这样重大的责任放心地交给我做，而是原定做这些事的老师改行走人了，其他老师或不愿干或已经干了重要工作，无奈中让我捡了个漏儿。

    别看我外表不佳，但工作激情却是火热高涨，特别是在由学生一下了质变为老师的当口儿，任何事情都考虑得细微妥当，生怕别人瞧不起自己。

    开学头一天，老教师们还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小窝儿时，我一个人就开始打扫教室和学生宿舍里的卫生，还把本班学生的名单一一写到床铺上，免得学生报到时安排不及乱了套。

    开学那天，前来报到的学生及陪送的家长蜂拥而至，全因了事先的准备工作充分，才勉勉强强地没有乱了阵脚。但还是出了点儿纰漏，虽不是什么大事，却给我狂热的脑门儿上泼了点儿凉水。就是一个名叫庞聪的学生，本以为是个男孩子，也没细看性别男女，就把名字写到了男生宿舍的床铺上。谁知却是个女孩子，在女生宿舍里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就急得哭涕不休。家长不知道新来的班主任是谁，就找认识的老师和校领导，惹得几个人满天下地找我。待把贴错了的名字调过来后，那学生立马擦着被眼泪冲成的大花脸，破涕为笑了。现在，这个抹眼泪的小女孩已经是一所中学的骨干教师了，不知道她是否也遇到过象当年她那样子的学生。

    由此想到，别看这群孩子已是初中生了，其感情脆弱程度与懵懂无知的小学低年级毛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不定什么时候，你稍不留神儿，就会触犯他（她）的自尊，碰碎感情的玻璃瓶子。

    3

    第一次上课，非常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拼命地追忆自己上学时老师都是咋讲的。一时又记忆不深透，这时就后悔自己过去万不该整日吊儿郎当地混日子，愈觉出老师对我们种种的好来，虽然那些好处在当时的我们看来都是些罪不可恕的条规框框。

    刚登上讲台的时候，往下一瞅，黑压压地一片小脑壳，忽闪着一双双惊奇略带点儿兴奋的眼睛，上下左右地观察审视着，与亲如父母的小学老师细细地比较着好孬。这阵势，弄得自己心里慌乱万分。曾想按照老教师指点的那样，努力绷紧了脸皮，显出些威严的貌相，给学生一个下马威，以防日后镇不住，让学生翻了天。不想，自己反倒被学生们扫射过来的目光先弄了个下马威，搅得心里忐忑不安。在我早已离开教师岗位后，曾问过一些学生，当时对我的第一印象如何。他们皆笑而不答，或王顾左右而言他。

    点名排队安排座次时，这才细看学生花名册。别看我是老师他（她）们是学生，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其实我与最大的学生仅仅只有四、五岁的年龄差距。要不是师生的关系，我们完全可以兄弟姊妹相称的。就是到了现在，学生见了我一律都叫老师，见了妻子一律称师母，我的孩子见了他（她）们却要逐一敬称着叔叔阿姨，他（她）们也一律或心安理得或笑咪咪地慨然接受了。有的还嬉皮笑脸道，就得这么称呼。仿佛这是天经地义般自然而然的事情。现在想来，已经乱了套的辈分称呼，其祸根早在我们第一次照面时就埋种下了，非后天努力可以扭转的。

    待排好列队准备安排座次时，又有了新的发现，就是学生之间高矮不齐的落差让你目瞪口呆。那排在后面的几位，长得粗壮魁梧，比我还高出半个头。那矮的，仅到我的胸脯，简直就是个毛孩芽子。心下掂量着，若是师生间起了冲突动起手来，毛孩芽子当然不是我的对手，我却更不是那几位高个儿学生的对手，凡事还真得小心谨慎些为妙。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想法，觉得挺可笑，完全一副小孩子的猫腻儿心里，说明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所说的“代沟”是能够相互沟通的，恐怕这也是我们几十年来仍然能一如既往地相敬相交的根本前提和基础。

    接着成立班委会，以协助老师管理班级，方式是由老师指定学生通过。这多少有点儿独裁专治的意思，却也没有办法。面对着还算陌生的孩子，你不可能准确知道谁有领导才能，谁具备文学艺术体育天赋，谁又是日后大款儿的材料，还有谁是将军的雏形。对于学习委员的指派最容易，不管大小高矮男女胖瘦，谁升初中的单科成绩好，就是谁的单科学习委员。至于那些班长、副班长、宿舍舍长、纪律委员、生活委员、卫生组长等等大小官员的人选，就得玩点儿心眼儿，专门往那几个高个儿的头上扣乌纱帽，既能压众，又能达到自我管理的目的。这招儿挺灵验的，保证了两年后，我能够在一片痛惜挽留声中，人模狗样地离开校园，而不是象朋友恶意攻击的那样，被教育界开除喀嚓了。

    再接着训话，也就是讲明校规班规。心里一个劲儿地祷告着这群小祖宗们，千万别跟我上学时那样，专门和校规班规过不去，弄得老师不高兴同学受牵连。学生们都很可爱，听得认真，记得清楚，还有个别学生主动举手细问。就觉得当老师确实好，你即便随意说点儿意见定点儿规矩，也有人听有人遵守，便有些得意起来。

    正式上课的时候，第一课就是古诗。待我把古诗的写作背景、表达主题、诗句的意境等讲清楚后，就开始课间讨论堂上提问。教学方法自然与小学老师的截然不同，学生感到新奇，学习热情高涨，就不断地操着当地浓重的土音提问释疑。忽地灵机一动，当堂郑重宣布，凡课堂期间的所有对话，必须使用普通话。话音刚落，教室里鸦雀无声。还没意识到这一规定可能带来的后果，就点名提问。提一个名字，人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了，嘴却紧紧地闭着。再问一个，还是如此。直到下课钟声响起，教室里除了我惊讶质问的声音，再没有学生的任何声响。满腹疑虑地离开教室，数学老师已经等候在门口了。

    坐在教研室里正纳闷呐，奇怪着这群孩子怎么忽然间就变成哑巴了。数学老师匆匆走来不悦地说，这儿的学生哪儿象城里人会说普通话呀，一个个的都不敢说话了。幸亏你规定只在课间说，要是在校园里也必须说的话，咱学校不就办成聋哑学校啦。语调神情间堆满了不屑与嘲讽。忙跑到教室，红着脸修正刚才的规定，除了我上的课还得努力讲普通话，别的课程就随便啦。第一次上课，就这么洋洋自得地开始，灰溜溜地结束了。

    为了保住自己那点儿可怜的威严，也为了让学生在语文课上以至今后能流利地使用普通话，我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后来自嘲道，我是自作自受。学生们贫笑道，我们是受益无穷。

    4

    第一次遭遇校长亲自听课，是在开学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我上的第一节语文课。

    前面我曾说过，校长对我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实在不放心这百十个孩子落到我手里会出息个什么样子。我呆的教研室是由语文和政治两个教研组合二为一的，除了室主任是个满腹经纶却又不大合群的老语文教师外，其他语文和政治老师都贫嘴惯了，整日油嘴滑舌没大没小地说黄段子讲笑话，很少能有正经的话题，特别是对我这个初来咋到的小同事。间或有同事悄悄告诉我，说校长这段时间经常私下问起我备课教书及管理班级的情况，而且还在我讲课的时候，躲在教室前后偷听，让我时时注意着点儿。我以为他们是在吓唬我，就没往心里去。

    那天上午第一节课，是二班的语文课。上课的预备铃刚响，我夹着课本晃晃悠悠地朝教室走去，远远就看到原本乱窜乱蹦吵嚷如麻雀的学生们，一个个顺眉顺眼规规矩矩地跑厕所或进教室，就纳闷怎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都变得如此斯文起来了。刚到教室门口，校长从教室里走出来，说今儿过来听听你的课。乖乖，听课咋不早言语一声，也好叫我有个思想准备呀。但这话没敢说出来，只是“喔喔”了两声，便没了话可说。校长也觉没趣儿，但为了这百十号嫩苗子能顺利成为祖国未来的栋梁之材，还是忍辱负重地硬着头皮端坐在教室的最后面。

    上课了，我把语文课本放到讲台上，就瞥见校长的眼眉皱了起来，大概看见我只拿着课本，再没有了其他备课簿之类的东西。我这人懒得写备课簿，觉得那纯粹是白费力气。只要把课本吃透，参考书摸清，再找些相关的背景资料记熟，调整好课堂节奏和课时安排，一切就只看你怎样随机应变地启发诱导学生了，那备课簿根本派不上用场。那天正好上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比较难讲的一课。课时进行得很顺利，学生发言积极讨论热烈，有时相互争论不休如集市上的商贩子。我要的正是这样的课堂效果。校长却坐不住了，悄悄地从教室后门溜掉了。

    这堂课上得心里没有一点儿底，不知是福是祸。回到教研室与同事一讲，同事说，校长可是教了十几年的老语文教师，你是碰到茬儿上啦。越发弄得我惶惑不安，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傍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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