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短暂的教书生涯

傍晚的时候，室主任找到我说，校长今天去听了你讲的课，总体印象很好，启发式教学新颖灵便，学生反映很好，就是要加强备课，还要注意语速不要过快，就完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校长是看不惯教室里吵嚷的气氛，闷着气走的。本想狠狠教训我一顿，又想再多掌握些证据，就背着我找了部分学生了解来自最基层的意见。没想到，学生很愿意接受这样的教学，且当场较好地回答了校长提出的一些涉及课本内容的考验题，才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

    万岁，我亲亲的学生们！心里徒然冒出这么一句。要是没有学生们的齐心挽救，我怎能过得了校长这一关，又怎能在老教师面前站稳脚跟儿。

    以后的日子里，校长不再偷听我的讲课，只是要定期检查老师们的备课簿，特别是我的。不认真的，就开会点名批评。

    5

    第一次与学生面对面地交锋，全是金庸等武侠小说作家们惹得祸。

    那个年代，武侠小说刚刚开始流行，特别是射雕英雄传、七剑下天山等等，充斥了大小的书摊儿，再加上少林寺等电影的推波助澜，全社会尚武成风，老的为强身建体，少的为行侠仗义。我的学生们便以神游江湖苦读“武侠”为己任，不仅白天黑夜课上课下昏天黑地地苦读，就连吃饭蹲厕所也是捧着本武侠小说晕头转向地不撒手，恨不得也一头拱进书里，当一回书中的主角。这就对班内的学习氛围形成了强烈冲击，必须立即加以制止，但又谈何容易。那些“苦读”生们机灵得很，上课的时候，把课本竖起来遮人耳目；下课的时候，远远溜到校园的围墙角落里，或是干脆跑到校外荒郊里攻读；晚自习的时候，又一手握笔装模作样地趴在铺满书本的桌子上，全身心地投入到桌底下那刀光剑影侠骨柔肠的场面里，如痴如醉。他们绝对安静，又绝对安全，因为下一个准备接替攻读的人正尽职尽责地警戒着四周老师们的任何举动。一旦有风吹草动，立马以咳嗽示警，转眼的功夫，手中耍魔术般地换成了课本或与学习有关的书籍。擒贼先拿脏，没有证据，只能干瞪眼没辙儿。

    突击抓了几次，甚至还学日本鬼子那样搞扫荡，就是突然搜查学生的书包，结果一无所获。实在气急了，更主要的是被这种不利于学习的态势急红了眼，就在晚自习停电时，借了夜色和室内蜡烛微弱光亮的掩护，学间谍特务的行当，悄悄溜到教室的窗前门后偷窥，立刻就发现了目标。几个箭步窜过去，不待示警声响起，已经人脏俱获了。

    心里窃喜，盘算着如何摆布这个倒霉蛋儿，以起到杀鸡给猴儿看的效果。想来想去，来个狠招儿，以绝后患，就让他登上讲台，先作深刻检查，再就着讲台上的蜡烛，自己亲自把那本心肝儿宝贝烧了。

    这招儿果然凑效，从此，班里再没有了剑客侠女的身影儿。但是，过了几天，班长专门找到我说，老师你也太狠了，那本书是他从书摊儿上借来的，就这么给烧了，摊儿主见天索魂似的催他还书，他又不敢回家要钱赔，夜里经常偷哭。心里就有些懊悔，当时不该太简单莽撞了，但在学生面前还得装出一副打击歪风邪气决不手软的架势。到了晚自习时，班里有学生大打出手，就是被烧书的那位和为他警戒的那位。原因很简单，一个埋怨警戒的不尽责，一个嫌他攻读太专心，两下话语激烈，便以拳脚代替了口舌。

    把两个昔日盟友今为冤家的学生叫到办公室，先训斥，再调解。待俩人相互认了错后，留下被烧书的满脸愁容的那位，单独进行解释安慰工作。末了，拿出钱让他去赔摊儿主的书。学生死活不接，并立誓说，要是今后再偷看，就把自己的爪子也一并烧了。

    面对这么倔强而又懂事的学生，我无法相信表弟所说的糟糕的师生关系。

    6

    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学生的团队精神和集体力量，是在两次文体活动中。

    一次是学校组织歌咏比赛，要求各班必须拿出两个大合唱节目。我初时不以为然，想，把学习抓好了，就等于抓好了一切，那唱唱跳跳的东西仅是应景点缀罢了。因此，别的班级已是轰轰烈烈地排练的时候，我班却如黎明时分静悄悄。

    学生们却急了，班长领着班委会的所有大小官员，齐齐地拥到教研室，带着全班七十多名学生的意志和呼声，理直气壮地与我对话，并把这次活动的重大意义提升到了相当的高度，诸如班级形象、集体荣誉、年级地位、学生凝聚力等等。我愕然，这好象应该是老师对学生说的话，却从学生嘴里冒了出来，而受话者却是一贯高高在上的如真理化身的老师。惭愧中透着感动，感动里流淌着一股热流。立马拍板儿，唱，而且还要唱出水平来。

    紧锣密鼓地排练，学生有的嗓子哑了，有的感冒发烧了，一律轻伤不下火线。学生还在教室后面的板报上写下了一句至今仍让我感动不已的话：为集体而唱，为荣誉而战！

    毕竟时间仓促了些，比赛的时候，班里只夺了个第二名。到教室上课时，发现学生们情绪低落神情沮丧，就问这是怎么了。有几个女生委屈地哽咽起来。班长解释说，我们没拿第一。只这一句话，我的眼泪差点儿滚出来。向学生鞠个躬，说在这件事上，你们让我懂得了团队的伟大，集体的分量，你们是我的老师。学生愕然，我则坦然欣然。

    另一次搞的篮球挑战赛，纯粹是同教研室的人没事找事自作自受。

    一位姓解的老师经常与其他教研室的人吹嘘，说我们室的人干什么都行，吹拉弹唱蹦跳摔打样样精通。人家当然不服气，说他净吹牛。他说不过人家，竟私自做主胆大包天地在教导处门口挂了一个牌子，写着：语政室向学校篮球联队挑战！这下子可捅翻了马蜂窝儿，以体育教师挂帅组成的学校联队立马接受了挑战，并气势汹汹地到语政室叫号儿道，谁若不到是孙子。祸已闯下了，再怎么埋怨也是无用。

    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我们被逼到篮球场上，在全校师生幸灾乐祸的嬉笑声中，开始了自讨苦吃地奔跑争抢。仅上半时，比分就被落下一大截儿。场地上嘘声四起，全冲着语政室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们来的。脸面早已丢尽了，仅剩了满头满脸的热汗和老牛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正要放弃比赛愿赌服输的时候，身后传来如爆雷般的喊声：老师加油！老师加油！声音整齐划一，强烈的节奏象大海里汹涌着的涛声，淹没了所有的嘘声。转身看到自己的学生不顾其他老师和学生们的呵斥叫骂，蹦着高儿声嘶力竭地狂呼大喊。心里一热，就想，自己不要脸面也就罢了，总得给这群可爱的学生们争口气儿才行呀。于是，重整旗鼓，拼了命地奔跑争抢，那喊声一直伴随着比赛终场的哨音响起而终止。结果是，我们以一分之差落败求饶。灰溜溜地向宿舍走去，立时有群学生尾巴般跟随在屁股后，边递毛巾边安慰道，老师，别灰心，下次你一定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赶忙装做擦汗的样子，把就要滚出眼眶的泪花狠狠擦去，说，当然，那是一定的。

    7

    第一次家访，也是我唯一一次不成功的家访。

    一位姓张的学生在上课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无精打采的，学习成绩也并不是很好。找他谈心交流，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找同村的同学了解情况，只是得知他的家境不算太好，但也不会到了交不起费用上不了学的地步。他总是在下午自由活动时间，隔三差五地往家里跑，再深更半夜地爬墙回到宿舍休息，人很憔悴的样子。我多次追问，他只是掉眼泪，一句解释的话也不说。我想，必须到他家去看看，是不是学生本身出什么问题了。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骑着自行车朝着十几里外的村子进发。进到村子后，左打听右询问，总算找到了他的家门。推门进去，不大的农家小院收拾得挺干净，院子里还栽种着几丛盛开着的花草。屋门没锁，招呼了几声，也没有什么回应，就进了屋子。屋子里的陈设很简陋，但收拾整齐，排列有序，说明主人是个干净利落和热爱生活的人。

    正打量间，东屋的门被推开，一个男子如拉风箱般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走出来。相互询问了一番，知道这男子是张的父亲，近两年不知怎么患上了支气管炎症，久治不愈，连地里的一般农活都干不了，全靠女人和张两人支撑。说话间，满脸的无奈相，满眼的辛酸泪花。

    默默地坐着，静等张从地里回来。过了许久，张同母亲扛着锄头回家吃早饭，看见我，惊讶地叫一声老师，就跑到锅屋里烧水泡茶。这时，有同村同年级的学生和家长听说我的到来，都急急赶来看望，并向我数说张的早熟懂事及其家境的窘迫贫寒，包括家里地里的活计，也全赖他帮衬主持。我说起张的现状，并希望家长能尽力配合好老师的工作，把张的学习搞上去。张的父母说，老师这么大老远地跑来，都是为了俺家孩子好，就凭这儿，大人今后再苦再累，也不敢耽误了孩子。这样的家境，这样的人手，让我对家长的许诺一点儿也不放心。临走的时候，在费力地推却了盛情的挽留后，我让张送到村口。

    张一直不大说话，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儿。我说，你跟老师说心里话，是咋想的。张第一次抬头正视着我说，你都看到了。有几次我想跟你提退学的事，一是舍不得咱班的同学，二是怕你失望难过，就一直这么拖下来。但是，不退学，家里的日子又怎么过呀，不得把我娘给拖累死了。说的时候，瘦削的肩膀抖动着，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接连不断地从眼眶里滚出来。我似乎看到了“责任”二字在他单薄的体内挣扎着，呼喊着。无须再说什么，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自己的事情要靠自己拿主意，但任何时候都要挺直了腰杆儿，轻易不要流泪。张擦擦泪，忽然冒出一句：你应该当我的父亲。说完，撇下目瞪口呆的我，跑回了家。

    张还是退学了，书籍铺盖也是让同村同学拿走的。我没有阻拦，只是捎话让他没事时经常到学校看看，学校永远是他的家园。

    张只来过一次，是赶集时顺便来找我的，一副结实的身板，说话也爽朗了许多，就是眼里的忧郁神色还没有退尽。问起家庭现状，满嘴吐露出一连串儿的“好”字，让人不由得起疑心。临走时，拿出点儿钱，想接济一下的意思，被他断然拒绝，说我天天赶集卖布匹，家里的日子强多了，老师应该相信我才是呀。我相信了。“责任”是一个人存在和发展的理由“成熟”是一个男人顶天立地的资本。这些，他都做到了，还有什么叫人不放心的呢。

    8

    第一次改行离开学校，是在88年10月里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

    走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我很是苦闷，整日没有事情可做，就学会了吸烟。学校早在暑假开学时，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对我说，你就要改行，学生也要升初三了，要是调走时现调整老师，怕教学上不接茬儿，影响了学生的中考成绩。我答应下来，而且坚决不去教室，尽量避免与学生交流，好给新任教师一个充分培养师生感情的空间。但是，心里却惦记得要命，只要一听到有人议论班里的事情，就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耳朵，还忍不住替学生争辩几句。一开始，学生也来我的宿舍，说一些学生对某某老师的看法或情绪等。我发觉这样很不好，不利于师生间的教学配合和感情交流，就制止或批评他们。渐渐地，学生便来得少了，间或来了，也是略坐坐就走，没有了往日的随意和默契，似乎疏远了许多。弄得我更感苦闷孤独，有一种人走茶凉的感触慢慢爬上心头。

    一天晚上，无聊至极，就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常宽创作并唱红的一首曲子，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低吟浅唱声中，我不知道晚自习结束的钟声已响，更不知道宿舍的后窗和门口已经集聚了一群学生。猛然听到一声闷响，又传来杂乱的跑步声，伴着嘿嘿的嬉笑声，很快又归于沉寂。推门察看，原来是门前一段花墙因了学生的踏压而倒塌了。是的，学生也是想他们的老师的。今晚，学生们悄悄集聚在这里，只是想听听老师的声音而已，他们的心里有我的位置。后来，我把这种心绪写成了小小说失落，署名游人，发表在短篇小说月刊上，后又被小说月报转载。

    走的那天早上，正赶上早课结束。看到几个老师正忙着替我往车上搬东西，一大群学生跑过来，也不说话，只是争抢着抬箱子拎东西。要上车的时候，一位女生悄悄地叹道，怎么就调走了呢。一位男孩子说，不走咋办，在这儿教书，连老婆都不好讨，你让老师打一辈子光棍儿呀。引得四周的老师和学生一阵哄笑。我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感到喉咙哽咽了一下。我是不善于表露感情的人，却不能不被学生特有的关怀思路和真挚感情所感动。

    至今，我还能清晰地忆起那两个孩子对话时的神情。

    9

    零零碎碎地写下上面一些文字，而且都是在我短暂教书日子里遇到的类似事情的第一次，象流水帐一样，无波无折，无起无伏。在别人看来，似乎有些乏味儿，有些厌烦。因此，还有很多的第一次就不敢一一写出来。但是，对我而言，这些可都是一笔笔难得的财富，让我终生受用不尽。

    时至今日，我总在想，师生之间，确实存在着主动与被动、施动与受动的关系。但是，在很多的时候，二者之间没有始终不变的主次位置，而是一种相互影响相互激励相互转换的互动关系。只有勇敢地承认这一点，摆正各自的位置，老师才能成为学生心目中的老师，学生也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

    生活是每一个人的最好老师，学生是每一个老师最好的镜子。我是这样认为的，也算对表弟的忠告吧。

    2005。6。8莒南紫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