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妈妈不言语了,她虽然不识字,可是右派帽子的厉害她还是知道的。家属院原来西京电厂营业所那个李科长,多傲气的一个人,要口才有口才,要长相有长相,平常见人都是鼻子朝天,不正眼看人的人。去年被定成右派以后,马上像个烂茄子一样蔫巴了,低眉顺目的,见人就哈腰陪笑脸。她亲眼看见几个半大孩子拿石头砸他,砸得头上流血,他一声不吭捂着头就走了。看得泉妈妈心酸,人咋就能变成这样子?
泉妈妈放下双臂,嘟囔道:“锅总得留下,总不能真的‘要生铁打破锅’吧?那是骂人的话。”
“若云,妈说得也对,锅别捐了。”泉荃又反过来和媳妇商量。
“可是,留下锅,捐献的分量就不够了,任务完不成咋办?”关若云迟疑道。
“分量好办,把劈柴斧头,门把手,还有泉水玩的铁环凑上去就差不多了。”
“你糊涂啦?铁环上回都捐过了,你忘啦?为这,儿子还跟咱们闹了半宿呢。”
“那就把门锁,菜刀一块儿捐出去,反正现在社会风气好,夜不闭户。”泉荃说到这儿,听见他妈叹了一口长气。
关若云两口子留下了铁锅,拿着拼凑的铁器和碗出门来到家属院当院。这里原来是一片空地,竖了两根篮球架,职工下了班爱在这儿打个篮球玩。大炼钢铁开始后,篮球架子拆了,场地上垒起三座小高炉,两座已经开炉炼钢,一座正在建设中。白天黑夜黑烟滚滚,呛得老人孩子像得了肺病似的咳嗽,吐出来的痰都是黑的。那时候群众觉悟空前高涨,不但没有一个人抱怨,还编出一首打油诗传唱:“活着干,死了算,咳嗽几声吐口痰,淹死美帝王八蛋。”
能不能淹死美帝不知道,反正泉荃的肺够呛,整天“吭吭吭”地咳嗽不止。五六年西安人民医院安装了全市第一台X光机,在开机庆功会上,泉荃作为供电部门的代表和几个市领导首先试机拍照。医生拍出片子仔细研究了半天,很严肃地对他说:“你肺结核很严重,要抓紧治疗。”
当时泉荃也没在意,倒是厂领导很重视,专门到市政府申请特批了两针青霉素。那时中国还不能生产这类抗菌药,全靠进口。两针青霉素打进去,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反正咳嗽好多了,怕给领导找麻烦,也怕群众议论影响不好,就没再做进一步检查治疗。现在被小高炉浓烟一呛,咳嗽严重起来。但泉荃不打算声张。在热火朝天大跃进的政治氛围下,咳嗽算什么?谁不咳嗽!大家都豪言壮语活着**了算,咱多吐几口痰,权当为淹死美帝王八蛋做贡献吧。
出门不几步就是炼钢场,赶了一天麻雀的职工们顾不得腰酸胳膊疼,纷纷从楼里出来炼钢。
关若云先到废铁堆前那张两屉桌前排队过秤登记了自己捐的铁件后,拿着几个瓷碗来到垒了半拉子的高炉前,坐在女人堆里用钉锤砸瓷碗。捐来的瓷器很多,不但有瓷碗瓷盆,还有瓷罐,瓷瓮,甚至还有古色古香的瓷花瓶。其中有一对瓷花瓶是右派分子李科长捐出来的,有识货的说是宋代的。李科长的手战抖抖地把花瓶放到地上,哈下腰说,这是封建东西,应该消灭。
李科长捐献古花瓶的举动没有为他赢得赞扬,相反招来了一顿教训:你不要抱任何幻想,这对花瓶不能说明你进步,只能说明你出身剥削阶级。你必须继续老老实实进行思想改造,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是是是,李科长点头哈腰的功夫,那对宋代花瓶在妇女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被钉锤砸得粉碎。没有人心疼,压根没有人想到应该心疼,大炼钢铁毁掉的东西多了。(未完待续)